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美人与蟒怪》席云诀 文案: “蔷薇的花语是,你的一切都很可爱。女装也很可爱。” “是吗?”他的殿下抿唇笑了笑,有些羞涩,又有些得意,显然对他的情话十分受用,“谢谢,迪伦,你也很可爱。” “是吗?”他学着对方反问了一句,“哪里?” 那只柔软的手伸过来,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分明见到自己一说话吐出那道猩红的信子时,对方不可避免地颤抖了一下,却还是说,“舌头。” 童话新编,注意:女装攻 内容标签: 西方罗曼 搜索关键字:主角:伊莱恩·古斯塔夫;迪伦·路德维克 ┃ 配角:埃德迦;肖 ┃ 其它: 第1章 第 1 章   1.   国王陛下很忧郁。   听闻月光森林里的精灵族兴建了一所游乐园,因为那些精灵们能灵活地控制月光森林里的树木,于是其中有一个项目叫蹦极。听说是一项在人的身上缠住树枝,再用树枝将人从高空抛下的游戏,想想那画面就十足刺激——大概便和他眼下的状况相差无几。   他身不由己地从高空直直坠落下去,满心只剩下飞速与死神贴近的颤栗恐惧,正是危急关头,腰上骤然一紧,整个人重重扑倒在了山壁上,荡起的尘土溅了满头满脸,但下落的趋势好歹止住了。   国王松一口气,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往脚下看去,深不见底的峡谷和徜徉其中的迷雾宛如一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猛兽,他背上发毛,似乎还能感受到那尖利的獠牙贴于后颈,散发着死亡灼热的腥气又阴冷的吐息——下一刻,更可怕的事发生了。不知什么时候缠上他腰间的树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生出一条分枝来,宛如某种奇异的液体般扭曲着,一路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上,所过处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它凑到他的跟前,像是一条蛇。国王这样想着,仿佛真的感受到某种审视而冰冷的目光,那树梢一直伸到他的鼻尖,国王死死盯住它,眼睛都瞪得隐隐作痛,只看见树梢从中分开,仿佛形成了一张嘴,从中的确传来一个低沉喑哑的声调,“古斯塔夫国王,你想活下去吗?”   国王的额角渗出冷汗,双唇发干,大脑在这个时候反而极其清醒,咽了口口水,迅速地回答:“当……当然。”   “我可以救你,但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你的生命,得用你城堡里的宝物来换。”   国王松了一口气,原本以为自己撞上了什么邪恶的生物,若对方所为不过是求财,那有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他再开口时,声调都乐观得微微上扬:“那是自然!救命之恩,自当回报。”   那树枝一阵耸动,咯咯地笑起来,笑声蕴含说不出的诡异,果然,等它说出自己的要求,国王显而易见地踌躇起来,“这……这怎么能行?”   “我是那种会出卖自己孩子的人……”   他话还没说完,只感到腰间一松,整个人再度陷入失重的状态,忙尖声大叫起来:“是的,我是的!——”   那个声音仍旧冷定沉缓,在他的耳边提醒道:“契约。”   “我!亚当·古斯塔夫,愿意将回到城堡后第一个与我接触的孩子献给阁下!我愿意!”难为国王在高速下落中还能将这句话及时说清。   “成交。”那个声音满意了,在国王险险与大地亲密接触的最后一秒,密密麻麻的树枝缠上他的双腿,将他稳稳倒吊在离地面还有一寸的地方。   2.   恶魔要与人做交易,岂知恶魔有恶魔的邪恶,人类也有属于人类的狡诈。   3.   好一会儿,确定那魔鬼已经离去,国王将自己从被倒吊的困境中解救了出来。   他倒在地上喘了口气,扶着尚且发软的膝盖勉强站立起来,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垢,其上金线织就的皇冠花纹显露了出来。   他再低头看向失去生命力后只得瘫软在地的树枝,眸中闪过一道暗光。   一双带扣皮靴狠狠踩了上去,一点点加重了力道……   早已干枯的树枝发出阵阵凄厉的惨叫。   4.   那些穷凶极恶的刺客已将他的随从和马匹一一屠戮,国王只得乔装改扮,一路隐姓埋名。他不急着回王都,而是特意绕了远路去会见另一个地方的领主——对方的夫人是他的妹妹,绝对信得过的那种。   于是第二天国王便坐上了四匹高头大马所驾的镀金马车,由城中最精锐的骑士队护航,风风光光地踏上了重返王都的路程。   国王计算得很好,他回到王都的那日,凯瑟琳公主还在边境的军队巡视,威廉王子忙着周旋于邻国的公主……沿着直抵皇宫的一条大道下去,地上铺了一面大红绒毯,两面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一眼看去远远可望见城堡壮丽的拱形穹顶,大门前列满整齐划一的军队,一众银色的铠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有人从军队后走了出来,绣满玫瑰的裙袂拖行于地,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几乎映成一种高贵的白金色,人群有一瞬的沉寂,而后爆开火热的欢呼声——“伊莱恩殿下!”   国王甚至听到马车外远道而来的骑士们也在窃窃私语。   “快看,是她!伊莱恩公主!”   “我就说来了可以看到她吧——这简直叫人不敢置信!我真的看到她了!”   “我的天呐!她可真美!”   “她——殿下她是天使吧!”   ……   国王忍不住撇撇嘴,就知道你们不是来看我的,啧!   5.   一位随从于一旁掀起车帘,国王搭上另一位随从的手,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他第一眼望向离他不足百步远的伊莱恩,面露期待,再看见对方手中捧着的蔷薇花,更是染上几分欣喜之色。   他就知道,每次他外出归来之时,这位公主都会不厌其烦地为他送来花园里最娇艳的蔷薇。   伊莱恩也在看着国王,等看清对方的神色,澄澈的琥珀色眼睛里染上一抹困惑,不明白一向待他冷淡的父亲为何此次回来似乎……有些不同?心头却还是微微一动,率先朝国王迈出一步——一抹身影倏然从他的身侧掠过,是艾琳娜公主,国王最小的女儿。她像一只轻盈的鸟儿,雀跃地向国王扑过去。   国王的一口气高高提起。   一步,两步……他徒劳地瞪大了眼,不知要如何阻止这该死的一幕。   感谢主!就在他的跟前,艾琳娜忽然一个踉跄摔了一跤,她扑倒在地上愣了几秒,继而瘪瘪嘴,扯开嗓子大声嚎哭起来。   艾琳娜公主今年不过六岁,摔跤也是常有的事。   伊莱恩连忙将艾琳娜从地上扶起,为她揉了揉膝盖,低头柔声地安慰她——见到她那样的神情,跟随国王而来的骑士们个个迷醉不已。   有女仆将艾琳娜公主抱了下去,伊莱恩起身面向国王,用缀有珍珠的蕾丝手套提起裙摆,对他屈膝行礼,国王扶起他,伊莱恩顺势将蔷薇送出,国王几乎是迫切地一把接了过去。   那一瞬间,众目睽睽之下,伊莱恩莫名感到一阵眩晕,彷佛骤然被拉到了另一个空间,周身泛起一阵冷意,头皮发麻,眼前突兀地闪过一双猩红色的眸子。   下一刻,只见国王对他露出鲜见的热烈笑容,“伊莱恩,很高兴见到你。”   他不由牵起唇角微笑,靥边随之浮现出一个清浅的酒窝,“父亲,我亦十分想念您。”   骑士A:我……我受不了了,公主她……她还有酒窝!   骑士B:公主殿下好可爱啊啊啊!   骑士C:我不想离开王都了。   6.   遥远的国度,阴冷的古堡中,他微微睁开眼。那是一双奇异的竖瞳,瞳眸是猩红的血色。他探首往空气中嗅了嗅。   “……是蔷薇。”   7.   于是,契约以蔷薇生效。 第2章 第 2 章   8.   伊莱恩最近的心情很好。   自从收到国王于回程途中遭遇刺客的消息以来他就日日夜夜悬着一颗心,无奈凯瑟琳去军队了,身边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他忙着应付同样得到消息后聚集到皇宫的大臣和一味胡搅蛮缠的威廉王子,倦怠疲乏之际不免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一面暗暗唾弃自己只知道依赖妹妹。最后他前往了平日里鲜少踏足的教堂祷告,然而他从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不知光明神与圣子如今是否肯垂听他的心声。   所幸父亲最终得以平安归来。   那日他特意前往花园采摘了自己最爱的蔷薇,这种行为他以前做过许多次,父亲的反应不过是一径的冷淡。这次却有所不同——父亲不但接受了他的蔷薇,还对他微笑,温柔地唤他的名字……   伊莱恩已经不知道多少岁后再未享受到如此待遇,整个人如坠梦中,脚下空荡荡的,落不到实处,那感觉像是在心口里藏了一只兔子,一下一下地跃动,引人惴惴不安,彷佛父亲的这些关怀和温柔都是从其他兄弟姐妹那儿偷来的。   第二天父亲更是派人为他送来一份大礼,伊莱恩拆开了看——那是一袭华美的白色长裙!   他抚过长裙柔软的缎面,一时间发起了怔,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总之是父亲发现如何也不能叫他换下他的那些裙子起,每一年的生日,父亲都只会送给他各式各样的男装和武器,他明白父亲的意思,却觉得父亲从来不能理解他。   ——如今父亲竟送给他一条裙子!   伊莱恩捧着长裙站在立地镜前,看见镜中人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他穿上这条裙子前往中庭赴国王的茶会,到了之后才发现这场茶会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也没有夫人们,只有他和国王。   他不由紧张了起来。   国王看到他便露出亲切的笑容,“来,伊莱恩,我们父子两是不是许久未谈心了?”   伊莱恩点点头,从身后捋过长裙的裙摆,在高背椅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午后明媚而温煦的阳光,清香四溢的花茶,口感细腻的甜点,国王温和体贴的话语……这一切都叫伊莱恩渐渐放松了下来,乃至能如常与国王交谈,气氛一派融洽。   国王自然察觉到气氛变化,眸中一道暗光闪过,主动提出送他外出游玩。   “那是我的一个亲戚,说起来许多年不见了,我很挂念他,希望你能前去为我看望,顺带出去散散心。我想你一直呆在这座城堡里,早就闷了。”   伊莱恩的眼眶不禁微微发热,“父亲……”   大概也是从很早的时候起,国王便对他下了禁足令,不允他离开这座古斯塔夫家族的城堡太远。   “你这种毛病,走出去倘若叫人发现了,只会给我丢人现眼!”   因为这尖锐的话语深深扎入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且多年来如同一根扎得最深的刺,难以拔除。要说伊莱恩对自己的父亲毫无怨言,恐怕不尽然。可如今那根尖锐的刺却被这么几句话轻易化解,他甚至为自己过往的倔强生出几分悔意——或许,自己有时也无需那么固执……有些漂亮的男装,他也是喜欢的……   伊莱恩笑着点点头,“好的,父亲。”   “记得穿上你最好看的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别忘了你可是这个国度最美丽的公主。”   是了,古斯塔夫家族最美丽的公主——伊莱恩殿下。   性别,男。喜好,小裙子,各种各样美貌的小裙子。   9.   “我!亚当·古斯塔夫,愿意将回到城堡后第一个与我接触的孩子献给阁下!我愿意!”   国王陛下觉得自己真是急智,在那种情况下还能用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骗过魔鬼。   我说的是——孩子。   又没说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如此一来不但解决了与恶魔的契约,还能将古斯塔夫家族最大的污点从族谱上抹去,可谓一举两得!完美!   若是有人问起,就说他们伟大的伊莱恩公主为魔鬼垂涎美貌掳走了便是,反正这也是事实嘛。   只是凯瑟琳那边有点麻烦……   嗯,没关系,反正他是这个国度最伟大最机智的国王陛下!   谁也不能忤逆他。   10.   多年以后。   如果要加上定语,是在古堡中的主人与伊莱恩公主……或者说王子殿下结婚的多年后,再具体一点,在某一个清晨,当他从美梦中醒来,又立即陷入另一个甜美的梦中,怀中人的身体温暖而柔软,金色的长发缎子般铺陈在他的手臂上,他低头轻嗅那淡淡的发香,即使已经有过无数个这样的清晨,且相信在日后他还会拥有无数个别无二致的清晨,此刻他心中的柔情与喜悦仍然满溢。   某一刻,他不由感念起了那位古斯塔夫国王的愚蠢与自大,以及他待伊莱恩的无情——想到这一点,他不免生出几分愧疚,低头在那金色的长发上轻柔地烙下一个吻。   11.   “公爵大人,明天得去接公主殿下了。”   午夜时分,猫伯爵轻巧地跳上他的书案,语气说是提醒,却带着一种诱哄的意思。   他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彷佛并不放在心上。   猫伯爵一下一下踏起了自己的小皮靴,不肯善罢甘休,一双碧绿的眸子幽幽盯着他。   一旁的汉娜夫人也看不下去了,往前跳出一步,金属的底座在木桌上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她现在是一个烛台。   于是烛火将他整个映亮了,且在周身笼罩出一层橘黄的烛晕。   “主人,一个小时了,你的书还停留在一百八十八页,噢,莎翁的十四行诗?我都会背了!不信,我可以像吟游诗人一样吟诵给您听。”   猫伯爵笑起来——一只猫笑起来是怎样的?总之他的六根胡子都被带得往上翘起。   他伸出两只粉色的猫垫子,按在两边的书页上,“啪”地一声往中间合上,“所以,我们现在可以来讨论一下,要如何迎接我们的公主殿下了。”   “是!”四面八方纷纷响起应和声,有台灯、壁炉、古董钟、壁画中的人物……   不能盯着书,他的眼神便飘忽起来,那双眸中的血色彷佛也淡了不少。   公主……么。   12.   “公主吗?”对面的人笑起来,用羽毛笔的白色羽毛轻轻刮自己的脸,不知在思索什么,那浅薄的唇角缓缓勾起,从双唇中吐露出的语调来得轻柔而优雅,“那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我们斯提克斯城里还从来没有过一位真正的公主。”   唇角的弧度在某一处凝住了,整个笑容成形。那理应是一个极为圣洁高雅的笑容。   目睹这个笑容的人心下却泛起一种莫名的预感——总之不是什么好预感。   果然——   “那么……”那人沉吟了一声,毫无预兆地扭转了话题。   “爱丽儿的迎接仪式,两百磅。”   “艾罗拉公主的迎接仪式,五百磅。”   “辛德瑞拉的迎接仪式,五百磅金……”   “等等。”他开口制止了他的漫天要价。   对方看向他,“怎么了吗?我的公爵大人。”   公爵冷冷指出:“可是辛德瑞拉甚至不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没想到……”那人眨了眨眼睛,颇为惊异地盯着他,“您也会看这种幼稚的童话书。”   好像他自己没有看过似的。   公爵不耐地从咽喉中发出威胁的声音。   那人低咳一声,说道,“正是因为她不是一位真正的公主,灰姑娘要征服王子,自然得拥有比公主更大的架势了,您既然看过童话书,也该知道辛德瑞拉是什么样子的……”   13.   南……南瓜马车?   伊莱恩以为自己在做梦,一个许多年没有梦起的童话故事。   不然要如何解释夜深人静时忽然从天而降一辆南瓜马车,落在他房间的天台上,而驾车的还是独角兽这种在吟游诗人的魔法故事里才会出现的事……   他踮起了脚尖轻轻踱过去,看着眼前的纯白生物,不由屏住了呼吸。   此前他只在图谱上看到过这种生物,如今亲眼看到,发现它比想象中更美一百倍、一千倍……高贵、优雅,一双海蓝色的眸子温顺而澄澈,彷佛蕴藏着一片沉静的海洋,只是这么看着,不察中便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伊莱恩不愿用“它”来称呼这美丽的生物,那一把声音亦动人的柔和,“伊莱恩殿下,晚上好。”   独角兽会说话,精通精灵语,是一种具有高智慧的高等生物……伊莱恩默背着书上的记载,努力平复自己的内心。可一开口,他连话都说不好了,“晚……晚上好,不,您,您好……”   独角兽彷佛体量他的局促,声音更放轻了几分——是的,他的声音竟然还能更为柔和,美如天籁,“我是来接你的。”说着,他低了低纤长的脖颈,示意他上车。   “好……好的。”   伊莱恩便顺从地上去了。   他来不及多想,想想也只会觉得:这可真是一个美梦。   坐到马车里一看,这南瓜形状的马车竟是水晶制成的!剔透无暇,美轮美奂,却难免给人带来一种冰雪般的冷意,不过车座上铺有柔软的天鹅绒,厢内不知为何更是温暖如春。整个马车彷佛经人细细雕镂过,车壁四面缠满精致的花卉和藤蔓作为车帘——那些花草也是水晶制成的,栩栩如生。伊莱恩伸手抚过一朵晶莹的蔷薇花,不由微笑起来:所以这个梦是,辛德瑞拉?   他虽然喜欢穿漂亮的裙子,扮作女性,可这样的少女心当真是遗失已久。   所以,他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呢?   难道是——少女心不死?   14.   她从明月中而来,落在他阴暗的庭院里。   那彷佛足履月光从天而降的天使,一霎间笼亮了整个世界。   月光也不能与她媲美。   15.   伊莱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还记得那时独角兽展开了翅膀,那一双翅膀尤为巨大,每一根羽毛都纤尘不染,在月光下有如泛着一层微光,翕动起来载着他飞到了天上——那真是叫人毕生难忘的体验,云层在身边涌动,星河触手可及,月亮大到恐怖的境界……夜风将他的面颊吹得微微绷起,他又紧张又兴奋,紧盯着眼前的画面,不敢眨一下眼睛——所以,在那种情况下,他怎么会睡着呢?   等到醒来后,也不知道马车将他送到了什么地方。   这地方绝对称不上梦幻,甚至可以说……阴森、恐怖。月夜下,巍峨森严的黑色古堡宛如一个庞然大物,尖锐的穹顶笔直地刺破头顶的一轮圆月,他仰望着它,它彷佛也在黑暗中无声地注目着他。   “这是……”伊莱恩回头看去,不知何时,身后已空无一物。   没有水晶马车,没有独角兽。   一阵夜风吹过,庭院里一片默然无声,只有树叶伴随风声飒飒作响,干枯的树枝嘎吱作响,彷佛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生物在黑夜中窃窃私语。   伊莱恩不由打了个颤,抚了抚手臂上被吹出来的鸡皮疙瘩。   这是……美梦转噩梦的节奏?   他想道,之前果然不该陪艾琳娜去看万圣节的节目。   又觉得这么冷,难道是他在睡梦中打被子了?   所以,为什么这个梦还不醒呢?   16.   “她好像很害怕。”   “那是当然。”汉娜夫人轻轻一跃跳到了窗台上,一下子完全暴露在了月光中,她忙将自己挪到了窗帘后,又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公主殿下恐怕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   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了起来。   “何况还是在晚上……”   “还是在这么冷的时候……”   “还是在这个地方一天之中最像鬼屋的时候……”   说着说着,明里暗里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一个人身上。   但没有人提出要去帮助这位可怜公主的话。   他们能感觉到,这位古堡的主人如今的心情或许反而并不是那么的美妙。   他隐藏在窗边的帘幕下,静静地窥视着她,不为所动。   是了,这个地方,从来不需要什么光明和美好。   只需要能融入这片黑暗和阴冷的人。   他想,这位高贵的公主,说不定下一刻就会扭头逃走。   下一刻,却见那人一边哼唱起了一首不知名的歌谣,一边大步冲了进来。   17.   太冷了,我想睡觉!   这个地方可以睡觉吧?!总之,是可以睡觉的吧!   至于唱歌,是用来给自己壮胆的。   18.   伊莱恩只是扣了扣门,在他的动作之下,门“吱呀”一声便开了。   汉娜夫人已体贴地叫一楼的灯光都亮了起来,斯考特先生——壁炉也自发地热了起来。   对此,古堡的主人冷哼了一声,倒没有多说什么。   伊莱恩站在门口愣住了,直到又一阵风从身后吹进来。他忙合上门,紧紧牢固了木栓,扭头来左右看了看,往前迈出一步,轻声问道,“有人吗?”那模样彷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等了好一会儿,伊莱恩抓了抓耳侧的头发,显得有些苦恼,又有些烦躁,公爵发现在这之后她整个人反而奇异地放松下来,她将目光在四周逡巡了一圈,眸子猝然一亮,直直朝壁炉边走去。她拿起了躺椅上的毛毯,将躺椅转过来对准了壁炉,而后整个人一头栽了下去。   她在躺椅上纠正了一下姿势,忽然又直起身子,往头顶上看了看。   “麻……麻烦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个梦怎么这么长……”她嘟嚷着,重新靠住椅背,给自己拉上毛毯,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我就睡一下,谢谢了……”   她大概是很困了,不过一会儿,室内便渐渐响起平和的呼吸声。   见她睡着,大家悄悄凑了过去。   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明灭不定,纤长的睫羽在眼睑投下一层阴翳,那张白皙端丽的脸陷入了金色长发和褐色毛毯的包裹中,像是纯白而纤柔的花瓣。   “噢,她睡觉的样子真可爱!”   其他人没有说话,纷纷点头附和——哦,他们大多数并没有下巴。   直到一个细长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延伸过来,覆在了伊莱恩的身上。   其他人安静了下来,关切地盯紧了公爵的一举一动——要知道那张躺椅和毛毯可是除了楼上的藏书以外公爵最喜欢的东西。   他静静地注视着她,很久,很久。   最后不得不承认——   这的确是位极其美丽的公主。 第3章 第 3 章   19.   伊莱恩再次出乎了公爵的意料。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似乎并未有多惊慌失措。   想必这位公主往日里的生活习惯很好,至少等到阳光穿透窗帘的缝隙,照到公爵冰冷的身体上,叫他不得不醒来的时候,他先是将自己的身体蜷成一团,睁开双眼——事实上,他现在并没有眼睑。只是在入睡以后眼睛里会覆上一层白雾般的薄膜,他眨了一下眼睛,那层白雾顿时烟消云散,鲜明的红色竖瞳浮现了出来。   他用这双眼睛直直盯着脚下的某一处,很快,目光便轻易地穿透了墙壁和天花板,他看见那位从遥远的古斯塔夫家族而来的公主正端坐在楼下的餐桌上,仪态优雅地享用着早餐——一根生火腿、几片生菜、一个糊了的煎蛋。一边还有一份早餐,公主抱起怀里的一团东西,竟亲手喂给他,那毛绒绒的东西亲昵地蹭了蹭她,惹得她一面笑一面温柔地为他顺毛——除了猫伯爵还能是谁?   公爵的心情阴沉了下来,怀疑自己是否睡过了头。   等到用完早餐,伊莱恩走进厨房里亲手刷起了碗。   公主殿下竟然会做这种事?公爵感到意外,又想到早上冷,而公主显然没有烧热水……果然,等到用冷水洗完碗,摆放好餐具,伊莱恩将手上的水珠擦拭干净,又将双手合在一起摩挲了一下。   看到这个动作,公爵更不高兴了。   公主转头进了盥洗室,眼见那个扮猫上瘾的家伙没皮没脸到还想跟进去,公爵不再忍耐,一阵风拂过,将盥洗室的门在公主身后轻阖上,又很快响起门锁咬紧了的声音——自然不会叫公主听到。   猫伯爵在门外愣了愣,喉咙里发出莫名的‘咕噜’声,扭头就遛进了公爵的书房。   公爵立起身子,冷冷地逼视他。   “西奥多,我想你最好解释一下。”   猫伯爵收起前爪,像往常一样站立了起来,不知从哪儿掏出一顶三角帽来稳稳扣在了脑袋上,“这可是个漫长的故事。”   “清晨七点,公主就醒了。”   “她发现自己还在这个地方,显得很惊讶,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在做梦,又觉得或许这里便是她的父亲、大概是那位国王欺骗了她?什么古斯塔夫远房亲戚的家。”   “她以为这位亲戚,是位会些法术的了不起的人物。”   “她秉承着礼节,没有到楼上来,只是在楼下的大厅、厨房和盥洗室里走了走。”   “然后她就发现这个地方的诡异之处,随处都干干净净的,但厨房里缺少食材,盥洗室里没有个人用品,不大像是有人生活的样子,再加上这里的家具都古老得像是上个世纪的老古董,从昨晚到现在又一直没有人回应她……”   “我们都知道您的习惯,恐怕这个时候您还有一段时间才会苏醒过来。”   “所以只有我——人类的朋友,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物,负责前去安慰她了。”   猫伯爵笑了起来:“她果然喜欢猫。”   “一看到我,她就没那么忐忑了。”   公爵盯着他,冷笑了一声:“看来你也很喜欢她。”   “你最好……”   威胁的字眼还未吐露出来,骤然被楼下的一声尖叫打断了。   “啊!!!——”那不是公主的声音。   但很快,也响起了公主同样惊恐的尖叫。   猫伯爵拔腿就往楼下跑,分神匆匆瞥了一眼——面前已空无一物。   20.   “……镜……镜子里有什么?”公主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微皱着眉,神色又是迷惘,又是苦恼,这一切叫那双美丽的琥珀色眼睛少了动人的神彩。   公爵看向站在一旁的猫伯爵,猫伯爵会意,四肢着地,迈着轻巧地步子踱过去,凑到公主身边温顺地叫了一声。   公主回过了几分神,将手落在猫身上,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抚摸着。   公爵这才收回目光,转身进了身后的房间。   漆黑的房间里,有一面巨大的镜子。   公爵走到镜子前,镜中却映出了一个白衣少女的身影。   看到公爵走来,她往后退了退,又立刻揪住了衣摆,将自己牢牢定在原地。   公爵的声音低沉而冷厉:“谁让你进去的?”   “我,我……我只是……”她低下了头,不敢直视他,“想看看……”   “然后自己就被她看到了?”   “你甚至还发疯一样大叫了起来。”   她的神色与话语一样畏畏缩缩:“那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因为你的愚蠢!”公爵的不耐已堆积到底线,他低吼着,“你想永生永世被困在这个镜子里?那我现在完全可以成全你。”   “不,不要!”她慌忙抬起头,对上他阴狠的目光,竟相信了他所说的是真的,更相信他绝对能办到这一点。她瘪瘪嘴,没能忍住,一下子哭了起来,“那是因为……我太惊讶了!”   ——“我没有想到,公主他竟然是个男人!”   “你说什么?”   与此同时,大厅里伊莱恩蹙了蹙眉,若有所感,抬头向楼上看了过去。   “是谁在哭?” 第4章 第 4 章   21.   公爵的第一个反应是——   “你看到了什么?”   镜中的少女愣了愣,眨眨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等她反应过来,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张口结舌:“不,不,我没有……”   “我只是看到他脱了外衣,里面的衬衣又比较贴身,所以发现他……他的胸……”她说不下去了,显然已是羞恼万分,连对着他语气都重了不少,“路德维克,你到底在想什么?”   公爵只是点点头,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22.   哒哒——   台阶上的脚步声一步步接近了。   公爵忽然想到公……伊莱恩的鞋子,那是一双苹果绿的高跟鞋,两根缎带在他的脚踝后系成一个蝴蝶结,很是清新可爱。   那脚步声轻了,大概是踩在了走廊厚厚的地毯上,等到脚步声来到门外完全泯灭的时候,敲门声又响起了,那人轻轻叩了三下,问道:“有人吗?”   屋外猫伯爵在伊莱恩的脚下来回穿梭,以期转移他的注意力,但对方只是专注地盯着面前这扇门,彷佛他拥有了和公爵一样能以目光穿透门页的能力,猫伯爵的绿眼睛里闪过一丝狐疑。伊莱恩分神看了他一眼,温柔地哄劝道:“乖,我等一会儿再陪你玩。”屋内一听到他的声音,镜中的少女忙躲进了镜子的深处,但下一刻,他们都听到了那个低沉而稍显冷淡的声音:“进来。”——他们立即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而伊莱恩在愣了愣后将手放在了门把手上。   公爵朝镜子走近,隔了一厘的距离,血色的竖瞳直直看进来,低声道:“给我走远些……”她只得压下心中的好奇,乖乖从这面镜子遛到了楼下的镜子里。   门把手转到了朝下的位置,随即被人从外面打开了,伊莱恩从门后走进来,公爵眼尖地瞥见藏在她裙子后那抹跟着偷遛进来的身影。   “出去。”   伊莱恩一愣,下意识以为这话是针对自己的,不由在原地顿了顿,倏然一阵风迎面而来,他听到身后的门“嘭”地阖上,而后门外传来几声猫叫声,又是抓挠木头的声音。   他往身前看去——什么也看不清。   屋内的窗帘拉上了,整个房间便暗无天日密不透风。   或许窗帘是黑色的,伊莱恩想到。   突然间,他产生了一种感觉,那感觉是顺着他的脚后跟沿着背脊一路攀升上来的,所过处宛如虫走,叫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那是一种尖锐而冰冷的目光,不含恶意,却毫无温度。   窗边……有人?   伊莱恩看向那边,感到有人也在昏暗中注视着他。   好一会儿,伊莱恩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周围的环境,能够分辨出更多的东西,甚至习惯了那叫人难捱的目光。他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默:“您……”   却被那个声音径直打断了:“伊莱恩·古斯塔夫殿下,我是该称呼你为公主殿下,还是王子殿下?”   伊莱恩愣住了。   23.   那个声音抛出的下一个问题来得更直接:“你是男人?”   伊莱恩只沉默了极短的一段时间,再开口时嗓音与之前已有所不同:“是的,您所言确为事实,欺骗了您,对此我感到万分抱歉。”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你不用对我道歉。”   说着,从窗边走了出来。   伊莱恩的眼睛霎时瞪大了。   公爵想,他其实是有些生气的。   他不喜欢有人欺骗他。   同时他又是个理智的人,眼下一切还没有定论,按照猫伯爵所说,恐怕这位伊莱恩殿下和他一样是为那位狡诈的国王所蒙骗,但也不能排除眼前这个人和国王合谋一起设计了他的可能。   所以他决定给他一个教训,一个小小的,教训。   ——他在伊莱恩面前暴露了真面目。   眼看着那张脸浮上深刻的惊恐和畏惧,他应该感到满意,但他没有。   伊莱恩一连退了好几步,伸手捂住了嘴,“天呐……”他呐呐着,却可笑的在这个时候都没有丢掉他的某些敬语,“您……对不起,您是条蛇?”   说出那个词的瞬间,公爵的身子直直立了起来,一双血红色的竖瞳危险地眯起,伊莱恩双腿一个发软便倒在了地上。   公爵看着这一幕,感到无聊且乏味。   唯一叫他有些意外的是,原来他还会再一次感到失望……   而事实证明,这个人,和外面那些愚蠢的凡人没什么不同。   公爵伸出信子朝伊莱恩发出“咝咝”的声音,果然看到对方的身体孱弱地颤抖了起来,这次他终于感到了满意,扭头盘旋着从窗边爬走了。   24.   公爵离家出走了。   但没有任何人发现,或者说发现了也没有在意。   第二天黎明回到古堡的时候,他险些以为自己不是走错了房门就是穿越了时空——他不过是走了一个晚上,回来就看到伊莱恩融洽地和古堡里的所有人——包括那些烛台、壁画、古董钟……以及那只该死的猫,围着斯考特先生在一起聊天?!   剧情发展得太快公爵几乎反应不过来。   听听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伊莱恩,你的头发可真好看!柔顺又光滑,老实说,从前……我是说我还在塔里做女仆的时候,见过很多金发的贵族和上等人,但他们中有不少人的头发毛毛躁躁的,简直像一把糟糕的枯草!可是你的不同,那就好像……好像……”古董钟——贝茜小姐,她往日里每到整点才会准时打开的百叶门如今大开着,里面那只被弹簧弹出的啄木鸟吊在外面,张着尖尖的小嘴,不停地叽叽喳喳:“金子,对,真正的金子一样!”   “谢谢,”伊莱恩抿唇笑了笑,靥边的酒窝极短暂地浮现了一瞬,“家里的发油味道太重了,所以我自己尝试着调试了新的,这或许是它们起了效用。”   汉娜夫人听到这里也参与了进来,烛台的银色底座上浮现出一张大嘴,“殿下您还会自己调试花露和发油,真是了不起的贵族!”   这样的称赞对伊莱恩来说似乎有些过重了,他白皙的双颊迅速染上一抹红晕,“夫人,您过誉了。”   “那都是在城堡里无聊时自己琢磨出来的小玩意。”   ——这都是什么?   听起来简直像是贵族小姐们的茶话会。   公爵一头雾水地钻进了自己的屋子里。   不过伊莱恩的最后一句话,却叫他品读出了几分深意。   他想到昨晚去那个人的占卜屋中所打听到的讯息,来自古斯塔夫家族的。   这位伊莱恩殿下,在那个国度里的确一直是位公主。   而十八年来,这位公主没有离开过王都一步,甚至鲜少离开城堡——这不能不说是一桩奇事。而今公爵大概可以猜到这其中的原由了。   如此看来,这位高贵的殿下倒和他这位被诅咒的阶下囚没多大不同。   没过多久,猫伯爵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公爵的书房。   或许只有伊莱恩对此毫无所觉,而他们这些人多年来早已和这座古堡的气息融为一体,公爵一回来就察觉到了。   猫伯爵又悄无声息地阖上门,这才款款走到了公爵的书桌前。   不需要公爵询问,他便主动开口道:“您那样突然就走掉了,只把一位惊惶无措的公主留给了我们。”语气中多多少少带着一丝质问和埋怨的意思。   公爵淡淡道:“他是个男人。”   猫伯爵愣住了,怵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他好像终于消化了这个重磅□□,还能维持着平稳的语气继续说道:“我一个人已经安慰不了他,所以我们索性都在他面前暴露了出来。”   他试探着看了公爵一眼,“我想,您也不打算隐瞒了吧?”   公爵眯了眯眼,你确定你们这些超乎常理的存在千奇百怪地出现在他面前能安慰到他而不是给他带来更大的惊吓?   “我们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公爵的目光中适当地透露出询问的意思。   猫伯爵摊摊手,“无非是青蛙王子乌鸦王子那一类的故事。”   公爵又想到从占卜屋里听到的另一条讯息,这位伊莱恩公主以往在平民中似乎声望不凡,那位耽于享乐的国王往往外出参与各种宴会和玩乐——这次遇刺就是因为他轻率地答应了陌生人的邀约。而伊莱恩和他那位军事才能卓越的妹妹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帮着操持了不少事务。   一个能主持王宫的人,绝不会是一个轻信的笨蛋。   ——他会相信这些?   可猫伯爵说:“他相信了。”   25.   “他相信您是一位高贵而无辜的公爵,过往因能力超群为人眼红,被邪恶的黑女巫所诅咒,困在这个古堡里近百年,而我们都是您最忠实的仆从。”说到最后一句,猫伯爵不甘心地撇撇嘴。   “他反过来安慰我们,还给我做晚餐,虽然鸡蛋还是煎糊了,但他可是一位贵族,会煎鸡蛋就很了不起了,我不能对他苛求太多,是吧?”   “说真的,他可真是又温柔,又可爱……”猫伯爵说着将两只垫子合拢在一起,形成一个捧心的动作。   公爵冰冷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   “好吧,”猫伯爵耸耸肩,又低头舔了舔爪子,“可惜他是个男人。”   “但路德维克,”他突然地转换了语气,“你却不能介意这一点。”   他的语气罕见的郑重:“无论如何,你们的契约已生效了。”   “你知道的。”   “我知道。”公爵却罕见地烦躁起来。   “滚出去——”他随意用尾巴卷起身边的一个东西,那是一本厚厚的《咒语学》,公爵看清封面上几个烫金的大字,又小心翼翼地放下了,只得伸长了尾巴去够一边的笔筒。   猫伯爵已看出他的意图,最后挑衅性地“喵”了一声,在他将笔筒扔过来前轻巧地一把蹿了出去。   “该死。”   公爵低咒了一声,收起了尾巴,他先是直挺挺地伫立在座椅上,半晌,终于将脑袋耷拉下去,整个趴在了书桌上,那本《咒语学》来得厚实,布制的封面又柔软熨帖,垫在下面倒是很舒服。   他思考了很久,却不知道自己在思考些什么。   直到目光无意识间穿透了地底,他又看到了楼下的伊莱恩,那即使在知道他是男人后只会觉得过于精致和细腻的面容。   于是他明白自己在思考什么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人。   26.   在遭遇了来自小黑屋里那位……不知名的先生的问候,以及小猫走到他身边开口说起了话,还有烛台、壁炉、壁画……最终发现这古堡里的大部分东西都会说话、并且从前和他一样是人类这种惊世骇俗的真相后,伊莱恩平复下心情,心中的惊奇其实大于惊恐。   毕竟最初他是乘独角兽的南瓜马车来到这个地方的,不知不觉中接受能力好像也变高了呢呵呵。   只是难免会有难办的时候。   比如晚间在盥洗室的时候。   伊莱恩先是轻轻敲了敲镜子,对着镜子说道:“你好?”   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又开口说:“希望你不在里面,如今你也知道我的真实情况了……”   “你不在吗?这样对你我都好。”   他安心地点点头,回过头来又犯起了愁。   “希望您不是人变的,这样的话……实在太叫人难堪了。”   如果有第二个人看到,说不定会比看到一条蛇说话还要更错愕——公主竟然对着一个坐便器自言自语这种事。 第5章 第 5 章   27.   砰、砰、砰——   是伊莱恩的敲门声,那是一种非常有标志性的敲门声,不轻不重,间隔的时间又控制得刚刚好,有礼而不会扰人。   事实上,在这个古堡里,除了他也没有人能“敲门”并且敢来敲公爵的门了。猫伯爵?那只猫进来前都是猫叫几声,而不是敲门。   公爵从书页中抬起头,将略为复杂的目光送了出去,他看到公主端着一个银色餐盘站在门外,上面摆放着新鲜的食物——一块煎羊排和蔬菜,羊排冒着热气,上面涂了一层流丽的蜂蜜,看起来倒是叫人食指大动。   伊莱恩连煎鸡蛋都会煎糊,现在却开始学着煎羊排了——汉娜夫人教他的,可作为一个烛台她能做的充其量不过是在一旁观望,将具体步骤尽可能详细地说给伊莱恩,再根据情况适时指点几句。   伊莱恩从前只做过一些简单的小饼干,哪做过这种对他来说过于复杂的料理?于是他进了厨房没多久,汉娜夫人就哭着来找公爵认错。   “对不起,公爵大人,都怪我没有照顾好公……不,王子殿下!”   连在他面前一向张狂惯了的猫伯爵这次都没敢多说什么,摘了三角帽低着头站在一边,不安地反复揉捏着帽檐。   他们这样子叫公爵以为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语速较往常快了几分:“怎么了?”   “殿下……”汉娜夫人抽噎了一下,“殿下他……”   公爵没耐心等她说话,自行往楼下去了。   伊莱恩还呆在厨房里。   他在洗手。可又不大像是洗手的样子,他从水缸里盛了一壶清水,对着手上的一块皮肤反复冲洗,公爵看到他的手背上红了一片。   他再回到房间,口气便不大好:“怎么回事?”   这次猫伯爵接了话,小心翼翼道:“溅到油了。”   “他不是有戴手套吗?”   猫伯爵瞪着他,仿佛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那种手套怎么能带进厨房里?”   公爵也狠狠瞪了他一眼。   猫伯爵立刻记起了自己还要小心作姿态,语气重新软了下去:“这也是没办法,在这件事上、不止是这件事,恐怕在生活上方方面面我们都帮不了他,我们是不怎么吃饭,但他又不能不进食……”   汉娜夫人附和道:“大人,只怕您得去请几个有手有脚的仆人来。”   猫伯爵又道:“还不能是一般的人类。”   公爵觉得事情麻烦了起来,在斯提克斯城里他要找几个仆从不过是挥挥手的事,麻烦在他不喜欢外人踏足自己的领地,但想到楼下那位殿下以及他那双柔弱的手,他还是答应了:“这件事我会着手去处理。”   猫伯爵奇异地看了他一眼,又连忙收敛了目光。   他们这边还在筹划,屋外就响起了三下敲门声。   “先生,打扰了,晚餐时间到了。”   伊莱恩还准备了他的那一份?   公爵的心情微妙了起来。   他又听到对方的语气里多出了些许迟疑:“上一次……是我失仪了,对此我向您致以真诚的歉意。”   ——这还是继那称不上愉快的初次会面之后,伊莱恩第一次主动来找他。   可他实在不想听到对方这种语气。   公爵直直盯着那扇门,开口想要拒绝,忽然又想到他手上那片泛红的肌肤。   猫伯爵往门口看了看,又看看公爵,主动说道:“毕竟是殿下的一番心意,我看大人您最好还是收下,实在吃不下交给我就好,我不介意糊了的牛扒!”   公爵懒得搭理他,“你可以滚出去了。”   “遵命,我的大人。”猫伯爵将帽子按在肚皮上,低头行了个礼,转身大喇喇地往外走,到了那扇紧闭的门前,他一把跳起来吊在门把手上,熟练地打开了房门,一走出去房门便在他身后自发地阖上,在这个短暂的间歇里,以伊莱恩的礼节自然不会抬头窥视些什么。   很快门外响起了一人一猫的对话声。   “好了好了,公主殿下,我们去吃晚饭吧。”   “对了,你应该有准备我的吧?”   “当然。”   “可是……”   “你不用担心,大人没有怪你,他只是害羞而已。”   “我们走——”   “哎呀,你在这儿,他是不会出来的。”   伊莱恩半信半疑地点点头,乖乖跟着猫伯爵离开了。   等到晚餐结束,伊莱恩来到厨房,看到桌上不知何时多出来了一个空餐盘,这时再想到猫伯爵的话,忽然就信了几分。   楼上的那位先生……或许,是真的在害羞?   等到第二天醒来,又看到床头凭空多出来的一支药膏,伊莱恩更是相信了这一点。   他拿起药膏看了看,是特别针对烫伤烧伤的。   便抿唇笑了笑,抬头说道:“谢谢。”   那一瞬间正好在楼上看他的公爵还以为被发现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彷佛直直对上了他的,一下子看入了他的眼底,叫他一时颇有几分心虚地挪开了目光。   良久,他低声说了一句:“你的牛扒……还不错。”   虽然对方并不会听到就是了。   *****   没想到第二天伊莱恩又来给他送饭了。   公爵低头咬下了一小块羊肉,像一条真正的蛇一样没有咀嚼便吞咽了下去,所以哪怕那块肉有点糊也没多大影响。他开口说道,“他其实没有必要做这种事。”   在他身上的诅咒里还包含着一个复杂的时间咒语和其他难以分解的高等咒语,以确保他们这些人能长命百岁地活在诅咒下而不是饿死、渴死、甚至自杀。所以进不进食对他们来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猫伯爵道:“公主说了,反正他要给自己做一份,一份和三份都一样。”   公爵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猫伯爵低咳了一声,表示这可不怪我,“他发现了你储存的牛肉和羊肉,自然就以为你还是需要吃饭的。”   其他人变成了器皿、家具,作为人的需求和欲望也一并不存,而他和猫伯爵不同,一个变成了蛇,一个变成了猫,竟多多少少染上了相应的动物习性——公爵喜欢上了肉食的味道,而猫伯爵根本无法拒绝小鱼干。   汉娜夫人开了口:“但那一点牛肉和羊肉也快用完了。”   “家里的食材撑不了几天,已经所剩无几了。”   她提议道:“主人,我看您不如带殿下到城里去走走?”   见公爵一时没说话,却也没有拒绝,汉娜夫人再接再励,“你们可以采购,又可以散散心,让殿下买些喜欢的东西,他还那么年轻,只怕在这个地方闷坏了。”   猫伯爵插话道:“我还听说城里都装上了水龙头,您常常往那边走,不会不知道这一点。而我们还在用井水,什么年代了?这真是叫人难以置信!虽然后院里有一口古井,但总不能让公主去打水吧?他那柔弱的肩头只怕会给压垮。”   汉娜夫人的语调意味深长:“我看这个城堡,是时候作些改变了。”   猫伯爵举起爪子,“赞同。”   公爵这次连看都没看他,“……就算去,也不会带上你。”   猫伯爵只得恹恹地收回爪子,撇撇嘴,六根胡子都悲伤得往下垂。   汉娜夫人倒是高兴得咧开了嘴——公爵大人这是答应了。   28.   当晚伊莱恩就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从门缝下送进来的,那时他忙着在梳妆镜前解开脑后繁复的发辫,回头才发现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这样东西,外面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白色信封,从没有涂胶的封口打开来看,特意做旧的羊皮纸上是一行工整而极具个人特色(那大部分字母一笔末梢宛如花体一般带出的小勾)的钢笔书写——   伊莱恩·古斯塔夫殿下:   我在此邀请您明早八点与我一同前往斯提克斯城,静候您的回音。   D.   落款只是一个D字。   于是伊莱恩开始用D先生称呼楼上那位先生。   他很快给这位D先生回了信。简单明了的四个字——乐意之至。   回信是从公爵的门外塞进去的。   公爵在屋内眼睁睁看着那封信从门缝下一点点冒头,发现自己的心情很微妙。   但在微妙而庞杂的情绪中,那一丝莫名的期待总是叫人难以忽略。   像是黑暗中一闪即逝的火花,粲然的残影会久久停留在视网膜上。 第6章 第 6 章   29.   女孩子出门总是会麻烦一些,或者说,扮作一个女孩子出门。   但在这当中又包含着无限的乐趣。   占卜今天的幸运色,挑选今天的衣服和相搭配的首饰,还有每一个季节或不同场合的香水,设计各种各样的发式……——以上,都是来自凯瑟琳殿下的乐趣。   而在这个过程中,往往一大早被兴致勃勃的妹妹从被窝里捞出来的伊莱恩只是坐在梳妆台前一面任人摆弄一面昏昏欲睡。   当时还不懂妹妹在这一点上拥有与她的军事能力一样傲人的天赋,如今伊莱恩发现,没有妹妹和她为他准备的百宝箱,自己就是一个废材——他连裙撑都不会穿!又笨拙到分不清一套服装繁琐的具体步骤。更别提妹妹那些花样繁复的编发了……昨晚解得倒是轻松,当时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伊莱恩欲哭无泪。   不一会儿,公爵的房门被敲响了。   隔着一层门,公爵的声音像是从洞窟深处传来的:“有什么事吗?”   “先生……对不起,”伊莱恩犹豫了一瞬,低声问道,“请问,您有多余的男装吗?”   这次他等的时间长了一些。   男装?公爵稍稍讶异了一下,转眼来到了自己的卧室,当他走到墙角的衣柜前反而停了下来,忽然察觉到自己的行动是否过于积极了?大概是因为伊莱恩说到男装……倒真想看看。   想来恐怕不止他一个人想看吧。   公爵这样想着,心安理得地打开了衣柜。   他第一次发现这个诅咒或许有那么一丝丝的好处。   多年不曾开启,如今他的动作却没有带起半分尘埃,甚至连一丝异味也没有。他用尾巴在那些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中翻找,最后找出了一件自己十八岁时的衣服,按理说这堪称老古董的衣物一接触到外界的空气就应破碎、瓦解、湮灭……如今看来却是鲜亮如新。   这不免叫人想起一百多年前迪伦·路德维克正值少年时的光景。   若是那时的他,或许会很乐意应伊莱恩公主的邀(如果他愿意邀请他的话),前往他的花园,和他一起赏花、品茶、听夜莺歌唱。   公爵只出神了极短的片刻,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的脑海中浮现了怎样一幅天真到可笑的画面,他原本还算得上不错的心情顿时阴云遍布。   却不知他将衣物送到伊莱恩的屋里后,伊莱恩和他想到了同一件事。   他将衣服在床上铺开,满意地勾起唇角,觉得这身男装裁剪得极为漂亮,品位不俗。想来应该是公爵从前的衣服,不知道会穿这样的衣服的人从前是什么模样……伊莱恩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微妙的好奇。   30.   等到二人即将再次面对面了,公爵难免想到了上一次的会面。   不过想来想去害怕的那个人只会是伊莱恩,至于他有什么好怕的?他吐一吐舌头就能将对方吓跑。   公爵想着,吹起一阵轻风帮他捋了捋西装的领口,开门走了出去。   他高高站在二楼的走廊上,目光自然而然地垂下,却没有在大堂里看到伊莱恩的身影,再不动声色地左右看看,也没有……   忽略掉心中微微松泄的一口气,公爵拖着尾巴,徐徐自台阶踱下去。   一眼瞥见懒洋洋趴在楼梯口的猫伯爵,他正露出一个大白肚皮晒从头顶的天窗泄下的阳光,公爵下意识想问谁允许开的天窗?想到汉娜夫人的那句话,话音在舌尖绕了一圈又悄无声息地泯灭。便忽略了脚下那片灼眼的金色,在阴影中止步,问了另一个问题:“伊莱恩呢?”   “在院子里等您。”   公爵越过他往外走,又听猫伯爵叫住他:“大人,我奉劝您的下一步还是考虑清楚为好。”   “为什么?”   “我怕您下一刻就迷上王子殿下。”   “您听说过这个词吗?”猫伯爵眨了眨眼睛,“堕入爱河。”   “呵。”   31.   笑话。公爵在那一刻的确是那么想的。   猫伯爵自己也说了,王子、殿下。   对方是一个男人,这一点,他已经清楚了。   无论他再如何美丽动人,无论他穿上裙子的样子比多少公主都来得更像一位真正的公主。他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他是绝不会为对方所迷惑的。   32.   公爵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门外的风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他能闻到在这其中夹杂着清晨的湿气,路边的灌木沾染了露水变得更深的植物腥气,还有一种淡淡的……醇厚而干净的香气。   那是……伊莱恩的味道?   他循着那味道看过去,看到不远处站在院中枯树下的身影。   那是一幅奇妙的画面。   枯树早在多年前朽坏,树干漆黑如炭,干瘪的树枝朝着天空的各个方向张牙舞爪,姿态极其扭曲,像是被凝固在死神的镰刀降下的最后一刻,拼尽全力做着最后一线的挣扎,死神的阴影却已铺天盖地笼罩了它。偏偏伊莱恩站在这棵树下,那树上诡异的气息萦绕在他周身,又完全隔离了他。要如何来比拟?像是悬崖上会生长出最珍贵的草药,沼泽边会开出最艳丽的红花,叫人明知危险,却又被紧紧抓住了目光,为之吸引着不自禁去接近。   公爵走了过去。   他的记忆力很好,他记得伊莱恩穿裙子的样子,他没有穿束腰——那东西多半会将人的腰绷紧到畸形的地步。即使如此,伊莱恩的那一把腰肢仍然可谓纤弱,与之相反的是腰后的裙子会高高膨起,形成一道圆满的弧度。那一截腰线在女士们的背影中向来是最为迷人的一个地方,曼妙如花瓶的颈与身,又柔软得宛如花茎托住了繁复的花瓣。是的,正如伊莱恩公主这个人,易碎的瓷器,娇柔的花朵。   如今伊莱恩换上了一身衬衫、长裤、短腿靴,那道腰线间的美景自然无从展现,少年人的身形却清晰地显露了出来,腰带敛出一道紧韧的腰身,靴子贴身裹出一双笔直的小腿,宽大样式的衬衫反而将他的身形衬得愈发清瘦挺拔,像一棵正值生长期的橡树,吸收着阳光,又散发出清香。以及那裸/露在空气中的白皙后颈,从花边袖口滑出的纤细手腕……这一切都仿佛散发着少年人特有的肉体芬芳。   这便是人类。公爵竟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斯提克斯城里没有这样的人类。这样年轻的、青春的、充满生机的,彷佛春天树梢上结出的第一颗樱桃。   公爵直直盯着这颗樱桃,忽然察觉到了某些地方不对劲。   开门的声音伊莱恩应该听到了,但他没有回头。   他一路往他的方向走来,碾碎了庭院中不少的杂草,他也没有回头。   于是公爵的心情再度不美妙了起来。   他死死盯住前方的背影,眸中血色一阵翻涌,又逐渐沉淀,凝结成一种更为阴沉浓郁的色彩——伊莱恩又在怕他了。   骗徒!他恶狠狠地想道,他的那些羊排和牛扒算什么?   念头转过,又生出新的迷惑,大概是时间过去太久,连他都忘记了做人的感觉。不然为什么他依旧会在这一件事上感到迷惑:人类的行为为何总是与他们真实的内心相违背?   他一面想着,一面加快了动作,等他同样来到了树下,那人终于肯回过头,弯腰对他行了一礼,“先生,早上好。”   他淡淡应了一声:“嗯。”   而后等着伊莱恩抬头,没想到等了好一会儿,伊莱恩仍然维持着这个动作,木头人般一动不动。   ——他不敢看他!   公爵再度肯定了这一点,再开口时语气里已掺入冰冷的威胁之意:“抬头。”   伊莱恩愣了愣,顺从地抬起头来。   这次换公爵愣住了。   半晌,伊莱恩捱不住率先移开目光,紧紧捏住食指的指根,语气里竟含了几分哀求的意思:“先生,您可不可以……不要看我了?”   公爵试着将语气放软,但他大概没有发现自己的语气软到了一个什么程度:“怎么了?”   伊莱恩抿抿唇,又抿了一下,这次微微咬住了:“我……我知道我男装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对不起,这个样子却要和您一起出去……”   公爵一愣,对上他的眸子,发现那琥珀色的眸底闪烁着莹然欲碎的光芒,彷佛星河流淌,又彷佛有人故意将琥珀高举,对准了头顶的太阳。   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恶劣念头:想看那双眼睛里凝满了珍珠的样子。   “谁说的?”公爵顿了顿,如实吐露出自己的心声,“你很好看。”   伊莱恩怔了怔,在一瞬间整张脸都红了,不自在地攥住了自己的整只手掌。   他低下头嗫嚅道:“真的……吗?”   公爵回过神来,微微移开目光,低咳了一声,却还是点了头。   就是唇色太淡了些……他看了看对方绯红的脸颊,余光悄悄滑到他的唇角上。   33.   不是沼泽中的红花,更像是淤泥中的睡莲。   这是伊莱恩。   而伊莱恩公主,是瓷器与玫瑰花。   娇柔的鲜花应当放入高贵的花瓶里,妥善安放,小心对待。   所以即使她高贵端丽,与他无关。即使她畏惧他、害怕他,理所当然。   如果不是一个古老的诅咒和契约,他们之间不会产生任何联系。   但现在不同了。   伊莱恩身着白裙的样子不断闪现在眼前,和眼前的人重合在一起,边缘渐渐模糊,两个形象都淡去,在最终融为一体。   他喜欢他身上的气息。   如同淤泥中的睡莲。因为深陷淤泥,二者的味道混为一体,睡莲的清香反而愈发出脱和馥郁。   睡莲,是可以被淤泥所玷染的。   他对伊莱恩生出了欲望。公爵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第7章 第 7 章   34.   伊莱恩正在和亚德里恩聊天。   “我年轻的时候是一个马夫。”   “那个时候公爵大人最好的坐骑不是别人,正是由我培养出来的!”他洋洋得意地抬高了脖子,“到了今天我还记得大人赐给它的名字,乔治,噢我的小宝贝。”   “可惜很多年前,唔……我年纪大了,已经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只记得是一个冬天,乔治老了,自然而然去往了另一个国度……”随着叹息一般的话语,他的头低了下来,伊莱恩安抚般摸了摸他的脑袋。   “不过后来我成为了马,和乔治一样!”他再度扬起脑袋,莫名的兴致高昂。   “公爵大人变成了他自己厌恶的蛇,西奥多那个花花小白脸变成了懒惰的猫,在我看来我比他们都要幸运得多。”   “殿下,您说呢?”他对他眨了眨眼睛。   伊莱恩笑起来,“不错,你现在的样子很高大、很英俊,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白马王子。”他说完垂下睫毛若有所思,原来那位先生也不喜欢蛇……却被变作了自己不喜欢的样子,想来真是一个极为残酷的诅咒。   不过……“那位先生呢?”   刚才他们还在树下说话,只是一个眨眼间他就消失无影,让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您说公爵大人?”亚德里恩打了个响鼻,“他让我在这里等您,而他在城里等您。”   “斯提克斯城和别的城市有一些不同,希望您不会在此受到惊吓,不过您是公爵大人的人,请放心,不会有人敢对您做什么的。”亚德里恩不忘好心地提醒他。   听了这话,他反而越发期待了起来。   “那么,出发吧!”   35.   从古堡前繁茂的树林中穿出来,在山顶上便能居高临下将山底的城市整个收入眼底,一堵高大坚实的灰色城墙包围了整个城市,城中的建筑物分布得层层叠叠密密匝匝,四处纵横的道路和小巷将它们切割开来,大片细密的黑点在其中涌动,伊莱恩很快意识到那是城市中的人流。   古堡前的小径汇入了山间的大道,两面都是葱茏的松树和灌木丛,相似的风景连成了一条绿色的线,从窗外往后飞速退却,这一条路下去便可直抵斯提克斯城,没过多久他便望见了城门。   城门大开着,不见任何守卫,寂静得诡异,马车如入无人之境,在穿过城门的时候,伊莱恩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彷佛空气里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轻微荡漾了一瞬,马车穿过了那层涟漪,很快在路边停了下来,亚德里恩高声道:“殿下,我们到了。”他眨眨眼,马车里一切如常,车外已是人声鼎沸。   他掀开车帘走出去,正想从边上跳下去,一旁伸来了一只手,他当场还没反应过来,那只手竟伸过来一把揽过他的腰,将他从上面抱了下来。   他一在地上站稳那只手就松开了,但他还在发愣,且渐渐开始脸上发烫。   除了妹妹以外,他从未和人如此亲密接触过。不,就算是他那或许能将他扛上肩头的妹妹,也不会这样抱他啊!   若他是位货真价实的公主,或者这是在古斯塔夫,他应该大声喝斥这个人的无礼。但正是因为他是个货真价实的成年男人,被另一个男人从马车上抱下来这种事……好像更羞耻了。   他抬头瞪向那人,对上那张脸……表情不自觉就松懈下来。   那是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他有一头微长的黑发,衬得他的面容愈白,然而那种白毫无血色也毫无人气,宛如一只吸血鬼,暴露在阳光下,又被阳光完全的隔离。那张脸俊美而精致,鼻梁挺拔,眼廓深邃,轮廓分明如古希腊雕塑,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形成错落有致的光影,而深邃的眼廓和漆黑的眉睫又使他颇具忧郁的气质,一双眼睛却是鸽血般的红色。   这双眼睛……他直直盯着那片红色,有些失神。   青年唤了他一声:“伊莱恩。”   “嗯?”   “跟我来。”   他乖乖跟在了他后面。   街头来往的人流众多,一个肥胖的妇人攒着劲从伊莱恩身边挤过,他不得不避让,耽搁了这会儿功夫青年和他的距离便被拉开了一小截,好在青年很快发现走了回来,那妇人一看到青年,怔了怔,很快整张脸涨得通红,下巴上的肉不住颤抖,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畏惧,她张口结舌:“大……大……”   青年没有理会她,拉着伊莱恩就走开了。   走出好一会儿,青年才意识到他们的手还牵在一起。   对方的手又软又细腻,在这一点上是真的像个女孩子……   他放缓了脚步,侧过脸看向伊莱恩,“这里人太多了。”   攥着他的手微微一动,“你不介意吧?”   伊莱恩顺从地摇了摇头。   好乖,真适合养在家里。——这是青年的想法。   他好看,他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这是伊莱恩的想法。   36.   这的确是个神奇的城市。   所以哪怕有会穿西装的蛇、会戴三角帽的猫和会说冷笑话的马出现在这儿都算不上什么奇事。   这个城市里混杂着各种各样的种族,甚至非人,以及如今在大陆上鲜见的魔法的痕迹。   走路的时候要当心脚下,偶尔或许会有三三两两的侏儒从路边走过,不管你有没有撞到他们,一旦没能及时避开,这些侏儒就能逮着你碎碎念个不停,彷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愤怒和怨气;有比侏儒高上几分、最多不超过一般人肩头的矮人,城里的珠宝铺大多是这些外形或粗犷或笨拙的矮人开设的,因为矮人们擅长采矿和打磨珠宝。青年为他介绍时伊莱恩朝路边的珠宝铺看去,果然看到几个女孩围住了一个矮人,一起盯着一块蓝宝石看,那画面又是违和又是有趣;还有一座小山般高大的巨人,他们走路的时候根本看不到脚下,侏儒们只能嘴里一边骂骂咧咧着一边灵活地闪开了。   这些形形色/色的种族不至于让他多惊讶,而是感到新奇。毕竟古斯塔夫的主城里也汇集了不少其他种族,而他鲜少离开城堡,自然无从见识,只能从图鉴和妹妹的见闻里去了解他们。   只是斯提克斯城里的人类似乎太少了些。   而那些身着黑袍的人尤为引人注目。   魔法师?   据说大陆上曾有七个魔法塔,于百年前某次战役中坍塌,从此魔法在这个大陆绝迹,有人说是法师作乱为神所不容,有人说是法师们抛弃了这个世界去往了另一个世界。   久而久之,法师这一名词几乎成为和魔族、狼人、吸血鬼这一类黑暗生物一样的存在,往往在吟游诗人的故事和坊间的话本里出现,其存在的真实却又为人们所避讳。   像是看出他的疑惑,青年主动解释道:“斯提克斯是现如今这个大陆上唯一一座有魔法残余的城市,不过……”   “他们算不上什么法师。”他倒是毫无避讳,直直看向那几个人,“只是剩下来的而已。”   伊莱恩没有听懂他的这句话。   “有的改行做起了药师,会熬制一些简单却有效的魔药。”   那几个黑袍者感受到青年的目光,都远远弯下腰对他行礼。   青年一面说话,一面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还有一些比较有想法的,开起了马戏团和把戏坊。”   他正想问“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就对上了伊莱恩看过来的殷殷目光,那双眸子里像上万颗星子齐齐在闪烁。   他心头一动,不自觉牵动起了唇角,又及时收住,拉着他的手走向了另一边。   37.   他们在把戏坊里买了很多东西,有小飞侠烟花棒,老板说点燃之后会有金色的彼得潘在天空上飞来飞去,有吃了之后会吐出各种各样肥皂泡的泡泡糖,还有一种叫做大头饼干的零食,里面的饼干有牛、羊、鹿、猫……好几种动物的形状,伊莱恩询问老板这个饼干有什么神奇之处,那长了一脸雀斑的红头发年轻人只是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您吃一个就知道了。”   “可以吗?”   “当然。”   他挑选了自己最喜欢的猫,先咬下耳朵,再将其余部分送进嘴里,轻轻舔去指尖沾上的饼干屑。   他低着头,没有发现老板看他的目光里兴味更浓,而青年则直直盯住了他的头顶。   伊莱恩等了一会儿,开口道:“好像没有什么不同。”   老板嘻嘻笑起来:“不,没什么不同。”   青年在他的身后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他脑袋上凭空多出来的东西。   伊莱恩觉得他们怪怪的。   这饼干除了口感不错外平平无奇,伊莱恩不打算要,青年却开口要了一大盒。   到后来买下的东西被青年抱在怀里,几乎一路堆到了他下巴的地方。   伊莱恩看他这个样子有些不好意思:“这个我来拿吧。“   青年径直拒绝道:“我来。”   “那这个……”   青年侧身避开他,不肯转过来。   “这……”   青年比他高,一抬手就把高高挂在上面的Colombina面具给取了下来。   结账的时候东西被一股脑丢在了柜台上,几乎淹没坐在柜台后的老板,好在他表示他们提供送货上门,只要留下住址就好了。   “就是城后山上的那一幢古堡,你知道吗?”   老板眨眨眼,“噢,我当然知道。”   伊莱恩点点头,“那么价格是……”还好他出门前特地带够了钱。   老板盯着他掏钱包的动作,伸长了脑袋往钱包里看,这时忽然感到脖子上吹来一阵阴测测的风,扭过头正对上青年那双猩红的眸子,他咽了口口水,忙制止道:“不用,不用了。”   “嗯?”   “我们货/到付/款!”他点点头,加强了语气,“对,货/到付/款。”   “好吧。”   “伊莱恩,我们去其他地方。”青年凑过来对他说。   老板禁不住偷偷看了他们一眼,眼神有如见了鬼:这位连名字也不能提的大人竟然会用这么温和的语气和其他人说话!   *****   他们从把戏坊里走出来,对面就是马戏团的广场,诺大的广场上搭满了大大小小的帐篷,这些帐篷个个五颜六色,上面画满了丰富的图案,天空上漂浮着各式各样的气球,伊莱恩看到一个太阳形状的气球上画了一张人脸,正张大了嘴巴扬声招呼:“太阳马戏团,太阳马戏团,今晚八点,全新表演虎口脱险,走过路过的朋友们千万不要错过!”   它飞到伊莱恩的身边,“这位可爱的美少年,要来吗?看你长得可爱,我给你打八折。”   伊莱恩摇了摇头,那个表演听起来就很恐怖的样子。   青年冷冷盯着它。   它看了青年一眼,慌忙收回目光,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一面嘟嚷着:“或许你们可以表演一个蛇口脱险。”一面迅速飞远了,飞到一半就听‘嘭’地一声——气球迸炸开了,天空中轻飘飘地落下片片碎屑。   伊莱恩有些担忧地接过一片,“他没有事吧?”   “放心,只是一个小把戏,正主在那个帐篷里。”   青年指了指一个在顶上挂了太阳招牌的帐篷。   路边都是售卖各种玩具和零食的摊贩,还有摊开了铁皮箱给孩子们表演木偶戏的街头艺人、吟诵魔法故事的吟游诗人……一群小孩在玩老鹰捉小鸡,转弯时一个跑得太急撞在了伊莱恩腿上,伊莱恩弯腰扶住他,想到了同样冒失的小妹妹艾琳娜,便为男孩轻轻拍去裤腿上的尘土,“小心一些。”   小男孩盯着他看,抿唇笑起来,忽然就扶着他的肩凑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而后红着脸一路颠颠地跑开了,跑远后又回过头喊了一声:“大姐姐,你真漂亮!”   伊莱恩:可是……我今天明明是个男孩子啊。   青年:真是可恶的小鬼。   一旁有一顶深蓝色的帐篷,帐篷上画了月亮、星辰、森林、独角兽……一个一身魔术师装束的人正在帐篷前表演,他的脸上画了浓墨重彩的小丑妆,桌子上摆的却是一个浑圆的水晶球,十根颀长的手指围绕在水晶球边,做出各种各样的手势和动作,像是一朵不断变换的花,他俯下身眯起眼睛凝视水晶球。   “埃德迦哥哥,你看到我妈妈了吗?”桌边趴着一个小女孩,双眼泛红,正舔着一个大大的粉色棉花糖。   他将眼睛眯得更细,“等一下……”他的眸子倏忽一缩,而后瞳孔中的一点黑色竟扩大了,原本蓝色的虹膜也染作一片漆黑。   他微启唇,声音低沉而空灵:“在那片迷雾之中,我看到了逢魔时刻,天空一半是黄昏,太阳将要落下,月亮将要浮现,一半是黎明,月亮将要隐没,太阳将要燃起。有一个看不清身影的人从天而降……他带着彼得的羊和他的三个回答而来,他要给一个叫彼得洛希卡的魔鬼一颗真正的心……”   “诶?”他不知道又看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向另一边看去,他的目光落上去没多久,人群中那个黑发青年就回过头,猩红色的眸子对上了他的。   青年忽然转过身,面对伊莱恩执起他的手,语气迅速而郑重,他道:“伊莱恩,我的名字叫迪伦。”   啊?伊莱恩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唤道:“迪伦——”   38.   戴着魔术师的高帽子,打着领结,却画了小丑妆的青年抱着一个女孩走了过来。   走近了,小女孩在他怀里端着一张小脸点了点头:“公爵大人,您好。”   黑发青年应道:“你好,杰西卡。”   而伊莱恩这才反应了过来,“你……你就是公爵大人?”   迪伦也愣了——原来他不知道?   埃德迦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笑了起来,一张涂得鲜红的大嘴几乎咧到了耳根。   难怪迪伦破天荒地在赶集人最多的日子来到斯提克斯城。   难怪他会一大早赶来城里让他在他身上施加魔咒。   难怪……   他看向伊莱恩,问道:“你不知道他是谁,还跟着他走?”   伊莱恩想了想,“他长得好看。”   迪伦不知道是该高兴自己原本的这张脸对伊莱恩具有一定的吸引力,还是担忧这位公主殿下未免也太好拐了一点。   埃德迦:“殿下,你没有照过镜子吗?”   一个自己长得最好看的人,却是个颜控? 第8章 第 8 章   39.   “美丽的殿下,您好。”青年弯腰对他行礼,执起他的手,银白的长发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潋滟的弧度,轻拂于他的手背上,那一把嗓音来得比夜莺更为悦耳,让他说什么话都像是在念诗,“吾名埃德迦。”   迪伦盯着埃德迦的动作,眼看他离伊莱恩越来越近,直接扯过对方的袖口丢在一边,拧起眉头,“你又不是贵族,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   “如果你对一个贵族做足了礼数,那么你看起来也会像一个货真价实的贵族。”埃德迦毫不在意地收回手,对迪伦眨了眨眼,“你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伊莱恩直直盯着他,“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魔术师、小丑还是占卜师?总之是身份不明的家伙邀请他们到他的帐篷里做客,他看那顶深蓝色帐篷漂亮便答应了下来,没想到帐篷里别有洞天,单单目测就有一个城堡的大厅那么大,四面都是高大的实木书柜和置物架,摆满了浩如烟海的书籍和奇奇怪怪的小东西,让整个房间显得杂乱又逼仄。帐篷顶上却是一片流动的星空,有数不清的星子和五颜六色的星云,十分的绮丽壮美。   埃德迦让他们先坐在这里等他一会儿,而他则去送走失的小女孩回家。等他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伊莱恩没能认出他,他洗去妆容,换了身轻便的常服,露出一张干净清爽的脸。   这是个看来高雅而俊秀的青年,容貌或许称不上惊艳,但皮肤极白,不同于迪伦的苍白,那是一种隐隐泛有剔透之色的象牙白,再加上那一头长至腰际的银白色头发,叫他整个人看来竟像是焕发着微光,有一种异常的圣洁之感。他的眼睫也是白色的,又长又密,彷佛一片云,覆在一双海蓝色的眸子上,又像是下了雪的海面。   “是啊,”埃德迦把住自己的下巴,望着他微笑,“我们在哪儿见过呢?”   伊莱恩忽然瞥见在他的额头有一丝金芒闪动,仔细看去,对方的眉心上竟画着一个金色的图形,看起来和他在故事书上看过的魔法阵有些相似,只是那魔法阵画得更为精致复杂,边缘写有一串奇怪的符文。是……   埃德迦以指尖拨弄了一下头发,几缕刘海滑落下来,掩去了那个图形。   伊莱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注视已经久到失礼了,连忙错开了目光。   迪伦揭示了谜底,“他是一只……兽。”   埃德迦还是笑眯眯的,“迪伦,虽然我并不觉得‘圣兽’有什么不好,但以你这种说话的方式很难不让人把你丢出去。”他特意咬重了某两个字。   伊莱恩望着那双海蓝色的眼睛,露出恍然大悟的惊喜神色,“难道,难道你是……”   埃德迦点点头,“不错,是我亲自把你送入了狼窟。”   迪伦冷冷瞪着他。   伊莱恩笑起来,“果然是你。”   “那么,”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将食指抵在下唇思索,“南瓜马车是谁的?”   迪伦看向埃德迦,是你,你用南瓜和蔷薇变出来的。   埃德迦眨了眨眼,无辜地回望过去,可蔷薇是从你后花园里摘来的,公主也是接来给你的。   伊莱恩的目光在他们身上逡巡,二人镇定地收回对视的目光,低咳了一声,对此一致保持了沉默。   这个年龄了还玩童话书上那一套即使是魔法师也不会承认的。   40.   晚饭是马郁兰鲑鱼卷、辣味红酒烤羊排、洋葱汤和杏仁玛卡龙。   三个人坐在桌前聊天,当然,大多数是埃德迦在和伊莱恩说话,迪伦则保持着沉默,没多少表情的坐在一边。   以至于室内忽然响起一种富有节奏的清脆声响时,伊莱恩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了过去——还有第四个人?只看见案板上的菜刀立了起来,正在切一块紫色洋葱,但厨房里并没有任何人!或者说……有一个隐形的人正拿着刀切洋葱?   迪伦跟着看过去,问道:“肖?”   埃德迦摇摇头,“小蝙蝠出门猎食去了。”   迪伦皱起眉,看他的目光里暗含谴责:煮饭的人都不在你还邀请我们吃饭?   “没关系的。”埃德迦轻叩了一下指节,红钻砌成的灶台霎时回应般亮了起来,很快火门里的木柴便给烧得噼啪作响,灶台上的锅炉被掀开了锅盖,水缸里的水瓢自发地动了起来……如果不是伊莱恩仔细看了,还以为这些东西和古堡里一样是由人类变成的!   “这是我新琢磨出来的一点……”埃德迦笑了笑,“小魔法。”   “上一次肖做饭时我把他的动作都复制在了这些东西上,保管做出来的味道和他的一模一样。”   “真厉害。”伊莱恩赞叹道。   迪伦给他泼冷水,“不见得。”   埃德迦难得地微皱了一下眉,“你是在质疑我的魔法修养?”   “魔法并不是万能的。”   埃德迦愣了一下,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他,“这种话从你口中说出来真奇怪。”   说完就听到那边响起哗啦一片水声——水瓢舀了满满一瓢水凭空飘过来,到了灶台的上方,而后往下倾倒,却没有完全倒进掀开了盖的锅炉里,还有一大半都洒了出来。   埃德迦连忙赶过去,将锅炉往左边偏了偏,又手忙脚乱地收拾狼藉,一面不忘了回头对二人露出一个微笑,“一点小失误,小失误。”   如果说之后的水倒得太满烧开后险些漫出来,菜的分量准备得太少完全只够埃德迦一个人吃……这些也都能被归为小失误的话。   迪伦忽然就站了起来,惹得两个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埃德迦悄悄给桌腿施加了一个“黏黏糊糊”的咒语叫它牢牢粘在地上,以防下一秒迪伦掀桌子。   下一秒,迪伦开了口:“我来做饭。”   埃德迦怀疑自己听错了,“你?”   迪伦犹豫了,敛眉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伊莱恩倒是一脸期待,“我也来?”   “不必了。”   公主雀跃的神色顿时黯淡了不少,“哦。”   迪伦的语气柔和了几分:“不过殿下可以告诉我,你喜欢的甜点是什么?”   伊莱恩立刻说道:“玛卡龙!”   迪伦点点头。   埃德迦:“蝙蝠味小饼干。”   迪伦当然不会理他。   埃德迦反应过来:今天如果不是公主殿下在,这一顿饭自己恐怕根本没着落。   所以晚饭是迪伦做的。   埃德迦毫不吝惜对对方厨艺的大加赞赏并提议让他和肖在城里举办一个厨师大赛,他可以出任评委。   伊莱恩吃东西又慢又斯文,食量却出乎意料的……惊人?   埃德迦很理解他:这位殿下在那个阴森森的古堡里一定是饿坏了。   迪伦倒是暗暗反思起来。   伊莱恩咽下一小块玛卡龙,用手帕拭去嘴角的碎屑,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靥边的酒窝浮现出来,“真好吃。”   迪伦说道:“你如果喜欢,以后我再做。”   那温柔的语气叫埃德迦禁不住打了个颤,低下头若有所思,他家养那只蝙蝠每天在他的眼皮底下裹着《120个耸人听闻的黑魔法》的书皮看一本从贝蒂夫人那儿买来的《150个恋爱攻略》,里面就有一条: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首要抓住他的胃,要知道在很多时候,胃与心是相连通的。   难道……公爵也看了那本书?   41.   迪伦到里面去做饭的时候,餐桌上的对话仍然在继续。   “冒昧地问一下,”伊莱恩态度谨慎,目光里却有掩不住的好奇,“所以独角兽能变成人类的样子……也是一种魔法?”   埃德迦点点头,“不过很多独角兽不会研究这种麻烦的变形魔法。”   伊莱恩疑惑的神色让他继续说了下去。   “独角兽自古以来被奉为圣兽,他们认为自己的样貌和姿态是神所赐予的,变作其他种族是对自我身份的一种降低。”   “我是其中的异类。”埃德迦眨了眨眼。   “我喜欢旅行,成年后就离开了森林。起初当然是作为独角兽的样子更好,四条腿跑起来更快,又可以飞,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但这个样子却会引起骚动。”他无奈地耸了耸肩,“没办法,这个大陆上的种族实在太多了。”   “后来我学会了伪装,可以伪装成寻常的马,又总是有人妄图来驾驭我。”   “那个时候我就开始尝试变成其他种族。”   “直到我喜欢上了……”埃德迦沉吟了一会儿,最后斟酌出了一个词,“知识。”   “神赐予了人类生命,但文字并非如今天的神话所言是神所赐予人类的,而是人类自己发明的,真是了不起!”   “人类发明了文字和纸张,用书本承载并传承知识,其中蕴含的文化和历史让人沉迷,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接触到人类的书籍,可以在图书馆里呆上大半个月。”   “翻阅书籍,记录文字,当然是用人类的手更为方便。”埃德迦将两只手摊开来看,以一种纯然欣赏的目光。   他的手自然是好看的,白皙颀长,骨节分明,美中不足的是中指上覆有变形的茧,显然是一双学者的手。   “您很了不起。”伊莱恩发自真心地说道,“我从小只在故事书里看到过魔法。”   埃德迦以一种沧桑的语气喟叹了一声:“时代不同了。”   “在我们那个时候,大陆上有六座魔法塔。”   “不管你在哪里,你是哪个种族,都能够瞻仰到它们。”   “那个时代,如今你在人类的历史书上看不到了,而我们的历史则称之为——以诺时代。”   “与神同行。”   ※※※※※   到了离开的时候,伊莱恩仍对埃德迦的故事念念不忘。   “埃德迦先生,不知道有幸还能不能听您的故事?”   迪伦瞥了埃德迦一眼,不知道趁自己不在这个神棍给伊莱恩灌输了些什么。   埃德迦微微一笑,“当然。”   “不过……我喜欢给学生留下问题,如果公主殿下能从我的故事里发现一个漏洞的话。”   42.   伊莱恩和迪伦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起初马车内是沉默的,二人端坐在马车上,各据一方。   迪伦忽然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往前送了送,伊莱恩好奇地看过去,手帕里包裹的是刚才饭桌上的玛卡龙。   “你怎么知道……”伊莱恩有些脸红,如果不是在饭桌上埃德迦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惊骇的话,他的确还想多吃几块的。   连妹妹都说他在饭量这一点上最像个男孩子。   而最让王宫里的女性包括凯瑟琳羡慕的是他无论怎么吃也不会胖的体形。   伊莱恩拿起一块,低声道:“谢谢。”   他吃甜食的样子实在像只猫,一小口一小口的,腮帮微微鼓起,双眼不自觉地弯起来,是个餍足的弧度。尤其是如今他脑袋上还多了两个东西,从刚才吃饭的时候就会一直动来动去的。   迪伦看他吃东西的样子,发现竟然会比自己吃东西更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   这是他养了西奥多那只好吃懒做的猫那么久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   伊莱恩吃完一块,迪伦又送出一块,伊莱恩没有介意,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   这样一块又一块……不自觉就变成了投喂与被投喂的互动。   直到马车驶出城门进入树林,迪伦的神色微微一变,将手帕连同饼干送入伊莱恩怀里,整个人远远坐开了去。   伊莱恩正纳闷,就看见上一秒还在眼前的人眨眼间消失不见,一身的衣物失去了凭仗委顿下来,他瞪大了眼,看见那堆衣物里有什么东西鼓了起来,而后一条黑色的小蛇钻了出来。   不对,上一次好像要大得多!伊莱恩的脑海里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眼见那条小蛇迅速想要遛走,他下意识一把抓住了它——抓到了尾巴,滑溜溜的。那触感叫他即刻打了个颤,却又觉得挺好摸的……诡异地想要再摸一下。   迪伦浑身僵硬,若是其他人的触碰,只怕他下意识就要伸出利齿一口咬过去。而伊莱恩温热的手接触到他冰冷的身体,更是叫那一处触感有如放大了数十倍的鲜明。   “天黑了,外面很冷,不要出去了。”   他现在是冷血动物,不介意更冷些。迪伦用红色的眼睛看着他,觉得很奇怪:他不怕他了?   它周身漆黑,每一片鳞片上布有红色的暗纹。还有那双红色的眼睛,变成了蛇类特有的竖瞳,显得更为冰冷,又有几分奇异的诡艳。这是伊莱恩第一次正眼观察他作为蛇的形态,觉得这条蛇……还蛮好看的?   他松开了手,在位置上坐好,仍旧盯紧了他,像是怕他逃跑。   还好小蛇只是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原来诅咒没有解除啊。伊莱恩想道。   ——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43.   他们回到了古堡,猫伯爵和迪伦从城里雇佣来的三个矮人首先来迎接。   迪伦立刻打消了猫伯爵的热情,“没有给你带吃的。”   伊莱恩有几分新奇地看着矮人一家,猫伯爵也在盯着他看。   “殿下,”他涎着猫脸谄媚道,“我有小鱼干,你要吃吗?”   伊莱恩顺着他的目光,终于摸上了自己的脑袋。 第9章 第 9 章   44.   猫伯爵感到近来一切都在向着一个全新的方向发展。   比如敞开的天窗,明媚的阳光,清透的空气,比如到了点准时出现在餐桌上热乎乎的牛排和洋葱汤,又或者饭后清甜爽口的水果蛋糕……   “哪方面呢?”但伊莱恩这样问他时,他只是谄媚地仰起脸笑,“是在您来了之后。”   “总之,一切都是托了公主殿下的福。”   伊莱恩笑起来,“我想,你大概是想说在布莱克一家来了之后吧?”   猫伯爵眨了眨眼,“殿下还真是了解我。”   所谓布莱克一家是指公爵托人从城里雇佣来的矮人,那是三个手脚麻利的矮人,一来就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叫整个古堡焕然一新,做出来的料理也美味极了。   很快伊莱恩便知道了他们的名字。   矮人们分工明确,丈夫阿尔杰负责挑水砍柴一类的粗活,妻子康妮负责做饭洗衣,小儿子科瑞恩则帮衬着做杂务。   实则古堡里只有一只猫、一条蛇和一个人类需要生活,这些工作对勤劳的矮人们来说还远远称不上劳碌。   只有古董钟——贝茜小姐对这三个‘新来的’不满意,声称他们“不懂规矩”。   “那个小不点!我一觉醒来就看到他凑到我跟前,那张硕大的脸可把我给吓坏了!他竟然拿一块旧抹布在我身上擦来擦去,那股子臭泥腥味真是让人恨不得当场晕厥过去!”贝茜说着作势向下倒去,压住了自己身后的弹簧。   猫伯爵站在古董钟下,上一秒还悠闲地抱着双臂,下一秒忽然高高蹿了起来,贝茜的动作却比他更快,一下子就钻进了百叶门里,叫他抓了个空。   “西奥多,你这个坏猫咪!”里面传来她变得瓮声瓮气的声音。   “你才是只坏鸟。”猫伯爵撇撇嘴,“竟然欺负小孩子。”   “我没有!”贝茜大声嚷道,随即声音又弱了下去,“是他自己摔下去的。”   那时伊莱恩正在厨房里觅食,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嘭地一声巨响,走出去就看到小矮人摔在了地上,一个高脚凳倒在了一边。   他忙上前扶人,科瑞恩左右躲闪,嗫嚅着:“不,殿下,不必麻烦您……”   伊莱恩轻柔地把住了他细弱的手腕,大概是为了劳作方便,科瑞恩将衣袖挽了起来,伊莱恩低头察看,不由拧起眉心,“手肘红了。”大概是在哪儿碰到了。   “没有关系的。”科瑞恩仍旧在他手里不住挣扎着。   伊莱恩将他拉到沙发上坐下,按住对方的肩膀,加重了语气:“科瑞恩,要听我的话。”   科瑞恩缩了缩肩膀,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慌忙收回目光。   伊莱恩把猫伯爵叫了下来,叫他好好守着科瑞恩以免他溜走。   而他拿了消肿药回来的时候,猫伯爵已经审问起了贝茜。   “我想,她或许是想出来和你打个招呼。”伊莱恩一面给科瑞恩细细涂抹药膏,一面说道,“她最喜欢新面孔了。”   科瑞恩半信半疑地点点头,不由朝古董钟看过去,正看到那扇百叶门开了一道小缝,后面露出一双黑豆般的小眼睛,一对上他的目光,那扇门又慌忙合上了。   “这个城堡里是存在许多超乎常理的存在,但他们都不是坏人,你不用害怕他们。”   伊莱恩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包括楼上那位大人。”   45.   伊莱恩觉得自己应该开心。   康妮夫人做出的料理和甜点都很可口,虽然比起迪伦来似乎还差了一些,但伊莱恩对此已感到餍足。   何况康妮夫人还会编发辫,每天早上他穿戴梳洗好,康妮夫人便会拿着梳子在客厅里等他——这件事他没有提过,那应该是迪伦交代她的。虽然他们的默契度比起他和妹妹来似乎还差了一些,但伊莱恩对此也感到满意。   可他总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开心,一点点,大概就像勃朗峰栗子蛋糕上的一小块栗子大小。   他用银制的小勺舀起蛋糕上的栗子和奶油,抿唇送入口中,感到柔软的忧愁和那香甜的味道一样渐次弥散开来。   “殿下,有什么不对吗?”康妮夫人留意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伊莱恩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颇为失态的咬着勺子发起了呆。   他只是回答得稍晚了一些,康妮夫人又说道:“我可以立即给您重做一份。”   好吧,这也是忧愁的一部分。   “不,不必了。”伊莱恩说着,露出一个微笑,“十分美味,感谢您。”   康妮夫人连忙将头垂得更低了。   ——布莱克一家的态度实在太过诚惶诚恐了些。   他们几乎不说多余的话,也从不抬头正视城堡里的人和非人,一家人的吃饭、交谈、互动都被他们牢牢锁在一楼最深处的房间里,一旦出了房门,他们彷佛就变成了兢兢业业却沉默严谨的木头人。   尤其是一到了迪伦下楼的时候,他们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可除了伊莱恩之外,似乎没有人察觉、或者说在意他们这样的态度。   原来矮人会比他这个人类还畏惧魔法。伊莱恩想道。   46.   伊莱恩所不知道的是,正是因为清楚这个城堡里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矮人一家的态度才会诚惶诚恐。   但那段过于久远的历史对于年幼的科瑞恩来说始终像是隔着层玻璃般模糊不清,那份畏惧总是能被他自己的亲身体验所轻易取代。   比如藏在古董钟里可爱伶俐的小鸟。   他很快和贝茜做起了朋友。   又比如美丽而温柔的公主殿下。   起初他喜欢偷偷看他,不知怎么往往会被伊莱恩发现,伊莱恩远远对他挥手,他却转身一溜烟跑远了。   后来又发生了第二次这样的状况,科瑞恩意识到了自己上一次的失礼,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公主朝他伸出手,送给他一块巧克力,又微笑着和他说话。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情真好看……科瑞恩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一张脸忽然涨得通红。   这样几次下来,科瑞恩也能吃着公主的糖果和巧克力,和对方聊聊天。   而伊莱恩则交到了来到古堡后第一个最接近于人类的……小朋友。   小朋友要与他做朋友,第一件事是与他拉勾。   科瑞恩端正着一张小脸,压低了声音说道:“殿下,请原谅我的冒犯。”   “这件事绝不能被我的父母知道。”   伊莱恩郑重地点点头,伸出了小指。   二人勾过小指,摁了拇指,誓约生效。伊莱恩这才问道:“为什么?”   科瑞恩左右看了看,凑过来了些,“他们说……”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那位大人不是蛇,是恶魔。”   47.   每一个地方都存在着一部分固有的、古老的东西,这些东西本身无形,比如我们称之为规矩、秩序、习惯……诸如此类的存在,但有了承载其的载体与行为,这些东西便成为了有形的、惯性的,甚至牢不可破的。   而在这个古堡里,无论有形无形,这种存在似乎都凝聚在了公爵一个人身上。   他仍旧一成不变,他仍旧固步自封。   他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有时下楼吃饭,大多时候一整天也不下来。   伊莱恩原本以为上一次之后……他和公爵的关系至少会亲近几分,事实上一切好像又回到了起点,甚至更糟糕了。公爵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隔着一扇门也能明晰地感受到,好几次他在门外抬起了手,最后还是没能敲下去。   其他人看在眼里,邀请伊莱恩一起偷偷召开了一个座谈会。   猫伯爵对公爵的态度表示无可奈何,他耸耸肩,“他答应了汉娜夫人的话,我还以为他自己也愿意适时作出改变,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汉娜夫人叹一口气:“他愿意让城堡改变,可不愿意让自己改变。甚至改变了的城堡,是他所排斥的。”   “所以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更久了。”斯考特先生附和道,“从前晚上他最喜欢坐在我面前看书。”   猫伯爵哼唧了一声:“他现在都不让我进他的书房!”   伊莱恩感到了不安,难道对于公爵来说,自己的到来恰恰相反——一切都变得更糟糕了?   汉娜夫人似乎从他的表情里猜到了他的心思,安慰道:“殿下,您不必自责。”   猫伯爵撇撇嘴:“公主殿下,你得多站在自己的立场想想!”   “你是被他抢来的!”   伊莱恩:“好像没有那么粗暴。”   “他把你关在了这个鬼地方。”   伊莱恩:“其实我觉得这儿还不错……”   “你又没有要求他为你做什么!”   猫伯爵冷冷道:“他霸道!”   贝茜也从钟里跳了出来,“他蛮横!”   “他冷漠!”   “他高傲!”   伊莱恩:“唔……可是他长得好看啊。”   猫伯爵:“他现在是蛇。”   伊莱恩想了想,生理反应地起了层鸡皮疙瘩,但还是说:“其实……蛮可爱的。”   猫伯爵大惊失色,“公主,你变了!”   ……   于是这个座谈会转眼变成了迪伦的讨伐大会。   “你可千万不要爱上他!”最后贝茜张大了嘴,高高吊着嗓子唱起了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歌剧。   这一句话却叫猫伯爵猛然清醒过来,他跳起来一把将贝茜狠狠拍了回去,转过脸讪讪地笑:“玩笑,我们都是在开玩笑。”   “公主殿下,您可一定得爱上他。”   伊莱恩:……… 第10章 第 10 章   48.   伊莱恩没有想到会是迪伦先来找他。   那天清晨他坐在窗前看报纸,报纸是科瑞恩和康妮夫人去赶集时从斯提克斯买来的,这个城市的报纸很有意思,版头上是硕大的“槲寄生日报”这一标题,右下角写着“薄荷味”,下面还注解了一行小字:周一,一个注定了不愉快的日子。但正是因为这个日子如此的引人不愉快,所以今天的报纸是薄荷味,用来给沉湎在周末中的大家醒脑提神。   伊莱恩将报纸送到鼻下闻了闻,一股清新微凉的味道沁人心脾——的确是薄荷。   除此之外这份报纸比起平常的似乎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白纸黑字,柔软的纸张,淡淡的油墨味。上面的新闻不过是把戏坊的新发明,马戏团的新表演,矮人的珠宝铺里打磨出的新宝石……他还看到埃德迦开了个星座专栏,这一期讲的是摩羯座,不是他的星座。还有许许多多鸡毛蒜皮的小事,书坊的贝蒂夫人特意登刊请一个叫约瑟夫的巨人归还她的《霸道血族的小娇妻》,住在兰登路的杰克抱怨楼上的几个魅魔姑娘半夜穿着高跟鞋跳舞……   伊莱恩放下报纸想了想,再拿起时用手指在上面描了一个三角形,低声念道:“我庄严宣誓我绝对八卦。”   ——这是科瑞恩教他的。   话音刚落,就看见报纸上的字纷纷动了起来!   一个个小黑点如同蚂蚁般自发地上蹿下跳,伊莱恩愣怔的功夫它们就在他手边围拢了一圈,那些字体在他的指尖拱来拱去,似乎是他挡住了它们的去路。伊莱恩忙移开手,空出来的地方很快被那些小黑点给填补好了,它们在自己的位置上站稳了,又探头探脑地左顾右盼,像是小学生在确认自己的同桌,待得确认无误后终于一动不动了。   转眼间,一份全新的报纸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大陆十大美人榜单?”伊莱恩仔细看过去,霎时眼睛都亮了,觉得这个有意思。   榜单不分种族,只分了男女两大榜单,并相应的附有每个人的图像,那些图像精美细腻,除了将本人描绘得栩栩如生,服装和材质也颇具质感,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摩挲一番。   女性榜单上排在首位的毫无疑问是月光森林里的精灵,一位叫做格罗瑞娅的精灵公主,她有一头细密微卷的金色长发,头上披着一层轻薄的头纱,薄纱的蕾丝边如同花瓣一般微微笼住她的半张脸,纱面上用金线和银线勾勒出一颗颗璀璨的星子,闪动着华美的辉光——而她的一双眼睛竟比这光芒还要惊艳几分。   也只有精灵族里会有这样美丽的眼睛了。伊莱恩感叹道。   那位精灵公主忽然抬起头,对着他眨了眨眼。   伊莱恩一惊,瞪大了眼直直盯着图像上的人,精灵公主在他的眼皮底下岿然不动,就在他怀疑是否是自己看花了眼的时候,精灵公主又撩起脸上的薄纱,对他抿唇一笑。   伊莱恩又看了大半天,渐渐回味过来——这大概是一种魔法。   他还发现这一块版面上的文字竟然还在变动。   譬如在精灵公主的图像下面,他起初看到的内容如下——   “格罗瑞娅女神!!!”   “求格罗瑞娅公主快招亲,精灵的寿命那么长,我等不了她成年了!”   “现在还没有抽到格罗瑞娅的卡只能舔舔报纸。”   “今天的报纸是薄荷的,太醒脑了,容易让人从幻想中清醒过来。我还是喜欢草莓味的,像极了我和格罗瑞娅梦幻的爱情。”   且这些字迹不像是印刷体,而是手写出的各种各样的字迹。   他看得一头雾水,又看到这些字像是融入了纸张一样隐没下去,逐渐消失,有新的字迹出现在了上面。   “格罗瑞娅公主这种长相和气质,大概只有传说中的圣子配得上了……”   “格罗瑞娅虽然攻击力一般般,但美貌值榜首啊!这种不好用但是颜值担当的卡当然是用来骗钱的,我已经不知道为她倾家荡产投了多少币了……”   “圣子和格罗瑞娅,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搭配看过去就闪瞎眼——圣光普照啊。”   ……   伊莱恩这么看下来,隐隐猜到这些字迹是报纸的读者们在进行评论和对话,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总之——大概又是万能的魔法吧。   榜单上单是精灵族就占去了半壁,是大陆上当之无愧的最貌美的种族。   其中比较引人注目的是黑暗精灵,伊莱恩记得这个族群居住在幽暗的地底世界,与月光森林里的精灵是死敌。她叫艾尔莎,有着巧克力一般性感的肤色,雪色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干练的马尾,着贴身的猎手装,背后背着箭囊,正于高峰上拉开了一把漆黑的弓,山风将她的长发和衣袂卷起,映衬得她的身姿愈发高挑。   虽然精灵公主的美貌让人惊艳,但伊莱恩发现自己对这位黑暗精灵更有好感——她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妹妹。   只见画面中的艾尔莎眯起眼,猝然松开手,箭矢直直射过来,锋锐的箭头转瞬霸占了整个画面。   伊莱恩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好吧……这位精灵好像比凯瑟琳要可怕得多。   “啊啊啊艾尔莎!!!这一箭彷佛丘比特之箭,捂心。”   “黑皮大法好!”   “她又帅又美!简直符合了我的所有审美观。”   “一个问题,是不是所有的黑皮身材都这么好?”   “啧,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一个黑暗精灵。”   “……艾尔莎是黑暗精灵才好,她做了黑暗精灵的女将军之后,的确消弭了不少杀戮和冲突。”   “她以前做卡桑德拉走狗的时候杀的人和精灵还少吗?”   “我喜欢精灵族,所以最讨厌地下的黑暗精灵。”   ……   伊莱恩想道:看来精灵族和黑暗精灵之间的恩怨很复杂。   除此之外,榜单上还有魅魔的族长,矮人的工匠大师,百年前被烧死的女巫……   伊莱恩还看到了自己。   看来斯提克斯的八卦报纸也不知道他是男性这一事实,伊莱恩想到这一点,不知怎么忽然有些得意。   画像上他在白裙外披着一拢同色的斗篷,骑着一只独角兽独自穿行在漆黑的森林里。   伊莱恩感到一丝迷惑:他是坐过独角兽,不过……好像有些不一样。   叫他颇为讶异的是没想到这些人似乎大部分都认识自己。   “伊莱恩殿下!!!我爱她一辈子——”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才知道她。”   “嗯,命运般的邂逅,在安德烈的把戏坊里,她的猫耳真是……太太太可爱。”   “建议画师可以把肖像画成猫耳的男装伊莱恩殿下。”   “不,我要猫耳,但也要女装。”   “所以伊莱恩到底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这么可爱一定是……男孩子。”   “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穿小裙子最好!”   ……伊莱恩竟然对着一张报纸脸红起来。   ※※※※※   圣子——无。   这还真是奇怪,伊莱恩想道。   男性榜单的第一位是“圣子”,无名,无姓,出生不详,年龄不详,样貌不详,图像只是一樽面覆薄纱的雕像。   这樽雕像让伊莱恩确定了这位圣子正是和光明神一起被供奉在教堂里的那位,传说中的光明神之子。   关于圣子的评论,读者们似乎也变得谨慎了起来。   “虽然我没有见过圣子,但不妨碍他就是我心目中美的化身。如果排总榜的话圣子毫无疑问是第一。”   “《以诺故事》里说了,圣子是这个世上……不,他不是这个世上的人,但他来到这个世上,就是这个世上最美的人。”   “牧童看到他的脸忘了放羊,害得羊走失,圣子把自己的羊送给了他。后来牧童却如何也回想不起他的脸。”   “因为他的美超出了这个世上现有存在的任何概念与范畴,牧童看过之后不知道要如何去回忆起那张面容。”   “好了好了,我已经知道圣子有多美了,你们别说了,说再多我也没有圣子……”   “圣子你是我最想抽的卡!”   “所以,现在有人抽到圣子吗?”   “没有。”   “没有。”   “没有吧。”   ……   这次的讯息量有些大,伊莱恩放下报纸思忖起来:难道……神话中的圣子曾经真实降临过这个世界?   ——他一直以为那只是神话故事。   比较特别的还有一位叫做“克里斯”的龙族,龙族的身份已经尊贵得独一无二,伊莱恩还从那些人的评论中得出这位龙族如今就在斯提克斯城内这一信息!他不由激动地合拢手掌,一想到自己和传说中的龙族身处同一个地方,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   榜单上另外还有一个熟人——楼上的人。   伊莱恩睁大了眼睛仔细看起来。   迪伦同样和圣子的信息一样语焉不详。   他的名字只写了D,图像是一条蟒蛇,和他的本体十分相似,漆黑的蛇身,隐隐泛有暗红的鳞片。   对于迪伦的评论似乎来得更为谨慎了。   “嗯……”   “呃……”   “唔……”   “老实说,这位从前在我心目中和伏地魔一个长相。”   “我也是!”   “但前几天我在街上……就在大街上,你们能想象吗?我看到了他!他的脸!!!”   “回家听我母亲说起,上一次他来城里露脸还是一百年前。”   “虽然道理我都明白,但是……啊啊啊他真的好帅啊!”   “他身边的……是隔壁榜的伊莱恩公主吧?”   “这两个人走在一起杀伤力太惊人。”   “你们没看到后来神棍也凑过去了,三个人的杀伤力加在一起……我不行了。是的,虽然神棍不在榜上,但我也是神棍的颜粉。”   “等等,等等,加上克里斯,我们城里面已经有榜上三个人了吧?”   “很想看龙先生加入进去几个人走在一起的画面。”   “以后请大陆上的人不要叫我们冥河之城了,请称呼我们为——颜值之城!”   “你们不觉得公主和公爵……还蛮般配的?”   “不用你说我也已经萌了。”   “打住!公主和那个……那位一点也不配,公主殿下是我的!”   “请你带上脸,注意,是比那位大人更好看的脸,再走到他面前去和他抢公主吧。”   “这是不是东方的一句谚语,不战而(用脸)屈情敌之兵?”   ……   伊莱恩觉得自己还是不用看下去了。   他翻过报纸,没想到在另一面看到一个更大的标题——“惊闻!老蛇吃嫩草,大龄单身宅男和妙龄少女的奇妙约会!”   这时他听到了轻微的敲击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伊莱恩。”   是迪伦的声音!   伊莱恩慌忙将报纸塞到了床底下。   他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说话的人,“迪伦?”   那个声音应道:“是我。”   “你在哪儿?”   “窗外。”   伊莱恩探出身子打开了窗户,“进来吧。”   一条小蛇顺着窗棂爬了进来。   伊莱恩关好窗,转过身来看他,小蛇静静趴在羊毛地毯上,过了好一会儿,伊莱恩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想要伸手戳戳他,迪伦忽然开了口:“你最近常常叹息,是发生了什么吗?”   伊莱恩愣了愣,“没,没有什么。”他很快想到了另一点,“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迪伦说:“听到的。”   伊莱恩纳闷:蛇类的听力这么好?   他忽然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喜欢蔷薇吗?”   伊莱恩点点头,除了凯瑟琳,他最思念之一就是古斯塔夫家的蔷薇了。   “这样……后院有一片蔷薇花,我让西奥多带你过去吧。”   迪伦说着,盘旋着就要游走出去。   伊莱恩连忙挡在了窗前,“等等。”   迪伦在原地停下了。   伊莱恩搭着自己的膝盖俯身来看他,“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小蛇点了点脑袋。   鬼使神差的,伊莱恩缓缓朝他伸出手。   迪伦瞥了他一眼,没有动作。   他的手落在了他小小的脑袋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   “我们一起去吧。”他微笑着对他发出了根本叫人无从拒绝的邀请。   49.   后来伊莱恩特意亲自去了一趟斯提克斯城里买报纸,得到了想要的讯息。   只要订购报纸,就能拥有槲寄生报社特供的显形墨水,可以在报纸特定的板块上和其他人交流。   以及,只要去城里的任何一家把戏坊,将钱币扔进一个“魔盒”里,魔盒就会随机吐出人物卡片——这就是所谓的“抽卡”了。   于是伊莱恩用了两个铜币,从魔盒里抽出了两张卡片,一张圣子,一张D公爵。   当时整个把戏坊都轰动了! 第11章 第 11 章   50.   迪伦所说的蔷薇花在城堡后的树林里,难怪往常他在窗边眺望时没有发现。伊莱恩跟在对方身后,只见他敏捷地一路穿行,蜿蜒的蛇身像是阳光映照下的河面波浪,光滑的鳞片不时泛出细碎的波光。院子里有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一直通往树林深处,两旁的树木生长着葳蕤的树冠,繁芜的树枝和藤蔓俱往中间合拢,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拱形门。   小径不长,不出百步便到了尽头,林中开辟出了一片空地,中央有一个砖砌的圆形花坛,其中是一片灼眼的红。   伊莱恩当即为这片艳冶的色彩攥夺了所有的目光。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喃喃着。   迪伦敏锐地抓住了字眼,“第一次?”他第一次感应到他的气息的时候,记得依稀闻到了蔷薇的香气。   “我的院子里也有蔷薇,不过不同。”伊莱恩解释道,“那是圣诞蔷薇。”   “一种只在冬天绽放的蔷薇,是我母亲所钟爱的花,那当然也很美,但不曾拥有如此明艳的色彩。”   迪伦看着他的神情想道:应该早些带他过来。   “已经是冬天了,这片蔷薇还开得这么好……”   “一百年来的每一天它们都是如此。”迪伦淡淡地想道:哪怕它们的主人也化灰一百多年了。   伊莱恩却误解了,问道:“您也喜欢蔷薇?”   迪伦一愣,轻微地点了点头。   伊莱恩又默默观赏了一会儿,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散跑远了——时间、地点、气氛,皆可以称得上是完美,以他窝在城堡里用来打发时间看过的那些罗曼史来说,这个时候情节应该顺理成章地进一步发展……   于是他忽然开口问道:“你知道圣诞蔷薇的花语吗?”   没有等回答,他继续说道:“这一类故事在皇族里其实并不鲜见,我的母亲和父亲年少时在一场浪漫的舞会上相识,据说当时父亲对她是一见钟情,她钟爱圣诞蔷薇,即使这种漂亮的花有毒父亲也为她采来,后来他们结了婚,父亲便为她在城堡里种满了圣诞蔷薇。”   “但她病重以后,一直到离开前,父亲没有再来看过她一次。”   “她走后,父亲命人将城堡里的圣诞蔷薇几乎都拔除了,除了我们的院子。”   “我喜爱这种花。一个可悲的事实是,从小到大,从我的窗户里只能看到这种花。”   “而圣诞蔷薇的花语是……追忆逝去的爱情。”   他说话时的语气和神色都称得上平静,像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这些事毕竟过去许多年了,早已不能伤害到他,数年来一成不变的不过是窗外的景色和凝望着同一片风景时的心情,只是这种心情此前他从未与旁人分享过,奇异的是这个时候开了口却不觉得对这个人敞开心扉是一件多困难的事——毕竟,他可是在这个地方被关了一百多年。   迪伦凝视着他的侧脸,他从来觉得公主殿下与他是格格不入的两个世界的人,到此刻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共鸣,同时心下又浮起一丝古怪:所以伊莱恩把这种花送给自己的父亲,那他理应知道这种行为永远不可能为他博得国王的欢心。那么——他是真的喜爱这种花吗?他觉得这花听起来便与伊莱恩极不相配,对方更应该像是他们面前的这片蔷薇,娇艳的、柔弱的、纯美无辜的,理应得到最细心的呵护和最温柔的眷顾。   他从前不喜欢这片蔷薇,但以后……或许可以试着来喜欢。   迪伦反过来问了一个问题:“你知道蔷薇的花语吗?”   伊莱恩睁大了眼,轻轻眨了眨:很遗憾,他不知道。   但他想,总之,大概……这种美得极赋生机的花,应当有与圣诞蔷薇截然相反的花语来相配,而它这么像玫瑰,大概是类似于玫瑰花象征着爱情意义上的某种爱语?   于是伊莱恩的脸红了,但他还是直直望着对方,忽然用一种微弱而不乏坚定的语气问道:“迪伦先生,我可以吻你吗?”   迪伦愣住了。   51.   那个时候夕阳往下偏了一分,于是一切都不同了。   日光的色泽变得更浓,洒落在殷红的蔷薇上愈艳,花瓣上凝结的露水微微闪烁,那色泽还染上了伊莱恩的面庞,能让人数清那上面细小的绒毛,他的脸更是被映得几近透明,精致的五官极其凸显,有种在这个人身上罕见的、惊心动魄的魅惑美感,那已经不像是真人了,更像是那些被摆放在橱窗里的华丽人偶。   但他的唇的确是真实的,触感温暖而柔软,这一点清楚地提醒着他。   那是迪伦从未感受过的,甚至在久远的从前,他还只是一个普通人类时也不曾感受过的……   对方的面容近在咫尺,阳光就栖息在他纤长的睫羽上,他的睫毛却在不停颤抖着,像是要将那一寸日光抖落下去,又像是一只蝴蝶,轻轻翕动着孱弱的翅膀,下一刻就要飞离。   于是迪伦一动也不敢动。   52.   那个吻一触即分,只停留了极短的刹那,下一刻伊莱恩已退开去站了起来,匆匆丢下一句“我……我去吃晚饭了。”事实上离晚饭还有一个多小时呢。迪伦看着他涨得通红的脸没说话。他目送对方远去,起初伊莱恩的步伐是如常的,一旦脱离了这片树林,他提起裙摆就向古堡一路跑了过去,像是有什么怪兽在身后追着他跑似的。   这么看也不像公主了,但意外的……可爱?   好在他还是条蛇,而且是黑色的,不然一条会脸红的蛇?   迪伦想想都觉得恶心。   53.   迪伦本以为这一次后短时间内自己大概是见不到伊莱恩了。   毕竟那个人像是一株含羞草,哪怕先伸出手来的是自己,一旦触及到了对方也会一下子缩回去,躲起来,指望着谁也不要发现。   没想到第二天打开门,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伊莱恩。   对方听见声音抬头来看他,目光里带着一种异样的审视,但下一刻迪伦就看到他翘起唇角微笑,“早上好,迪伦。”   这叫他以为那短暂的瞬间只是自己的错觉。   他的目光往他的唇角瞥了一眼,又即刻滑开,“早上好。”   更没想到的是几天后伊莱恩又邀请他一起去山上散步,在走过一株槲寄生的时候,伊莱恩忽然停驻了脚步,抬起头不知道在张望什么,一面对他招手,“迪伦,你来看。”他凑过去看了看,明明什么也没有。   “你这样是看不到的。”伊莱恩说着俯身朝他伸出了手。   他没有多想,顺着对方的手臂攀爬了上去,再次顺着他指的方向探头去看,却没留意身边的人收回视线偏过了头,等迪伦察觉到对方温热的呼吸太过接近的时候,那熟悉的温度再次降落在了他的嘴角。   迪伦整条蛇都“石化”了。   这一次的时间更久,是因为伊莱恩在想:会不会久一点比较有用?   等他重新抬起头的时候,一张脸难以抑制地泛红,但看迪伦还是僵硬着一动不动的样子,那种赧然感莫名消退了几分,又觉得对方这副模样有趣,实在忍不住……在他头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迪伦竟在他的动作下颤了一下。   伊莱恩惊奇地看了他一眼,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这位活了百年的公爵,难道……也是初吻?   这么一想,伊莱恩咬住下唇,沉重的内疚和责任感忽然间重重压了下来。   再转念一想:哈哈,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他拍了拍发热的脸颊,惹得没半点动静的小蛇终于抬头快速地瞥了他一眼,而伊莱恩已轻轻松松将这个想法打消,捧着他往另一边走去。   *****   到了第二天公爵推开门,对上的是伊莱恩殷切的目光。   这一次他也直直盯住对方,眼神含了几分探究和琢磨,却见伊莱恩毫无滞涩、极其自然地对他展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早安,迪伦。”   “早安。”   或许是他……想得太多了?他不应该怀疑面前这个人的,哪怕是任何一丝疑虑。   却没看见伊莱恩转过身去,笑容一瞬淡去了不少,他将十指绞在一起,抿着唇若有所思,自脑海里把“在槲寄生下亲吻”这一行字重重擦去,他就知道童话书都是骗人的!哪怕有魔法和公主,也不见得有一个吻便能被拯救的王子。何况他这个所谓的公主还是假的。   那么,A计划和B计划失败。   ——C计划呢? 第12章 第 12 章   54.   肖在一个雨夜回到了斯提克斯城。   雨下得不大不小,但颇为密集,原本干燥平滑的地面上落下了一个又一个湿润的圆斑,密密麻麻的,最终融成了一片,又渐渐积成水洼,雨点落在上面被赋予了新的形态,是一个个清浅的涟漪。   肖从背后拉起兜帽,抬手正要扣响指节,给自己施加一个避水咒,不知想到了什么,动作顿了顿,而后又放下了,甚至一把扯下了兜帽,没过多久,雨水便濡湿了他的头发。   于是他掀开门帘走进帐篷里的时候,整个人都透着一层水汽,发梢不住往下滴着水,衣衫都黏在了身上,帐篷里明亮而温暖,空气里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怡人清香,是那个人的气息。那个人正坐在书桌前看书,微低着头,身后的雪色长发垂落至胸前,橘黄色的灯光下,那副面容冲淡了几分圣洁之感,是温柔而旖旎的。   肖轻声说:“我回来了。”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埃德迦这才抬头来看他,蹙起了眉心,伸出手中的羽毛笔对着空气划动,肖感到身上的衣服在一瞬间变得干燥清爽,一旁飞来一块抹布,一把盖在了他的脸上。   “唔……”他伸手把抹布扯了下来,就看到一个盛满了某种紫色液体的水晶瓶悬在面前对准了他,“这个就不用了吧……”   话音未落,那液体喷洒出来溅了他一身,是紫罗兰味的香水。   肖觉得这下应该没问题了,朝埃德迦直直走过去,伸开双臂,再一次重申:“我回来了。”   埃德迦放下书本,打了个哈欠,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擦过他的肩头往帐篷深处走,“去洗个澡。”   “……是。”   等到他洗了澡出来,发现那个人已经换好了睡衣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时候,觉得牙关隐隐有些发痒,像是獠牙忍不住要伸出来。   “埃德迦?”   肖在床边轻轻坐下,一只手撑在对方的身侧,一手抓起他的一绺头发,用发梢顺着他的脸部轮廓一路极轻极缓地滑动。   埃德迦的眉心动了一下,声音更多是含糊的鼻音:“嗯?”   那声音在寂静的环境里尤为清晰鲜明,肖心头一动,身体往下更低了一分,“我们一起睡吧……”   那缕发丝停憩在了他绯红的唇上。   “父亲?”   下一刻,埃德迦倏地睁大了一双眼。   “滚!”   肖被提住后领——学者自然没那个力气提得起他,他只是坐在床上用一根手指直直对着他,肖竭力扭过头对着他不住眨巴眨巴眼睛,神色委屈而无辜,“那个时候明明是你亲口这么说的,现在干嘛这么生气……”   埃德迦没说话,只是抿住了唇,脸部线条随之绷紧,罕见的冷硬了几分,手指向外轻轻一滑,他便整个飞了出去。   “我错了父亲!”   那个时候是指肖刚刚被埃德迦带到斯提克斯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若是有人问起埃德迦身边凭空多出来的这个小鬼是谁,他表面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余光里也偷偷去看他,正对上埃德迦看下来的目光,那人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蜿蜒了唇角,“我的孩子,肖。”   说不清是气是恼还是其他,他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过后他气势汹汹地跑去找埃德迦,“我不是!!!”   那个人埋首在书堆里,头也没抬,“嗯?”   “不是!”   “嗯?”   “……你的孩子。”   “哈,”埃德迦反应过来,扬起眉梢轻笑了一声,“当然不是了,独角兽怎么可能生得出吸血鬼?”   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不想和这个人玩什么父与子的角色扮演,可每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两个彷佛有着云泥之别的名词又觉得异常刺耳。   “如果我咬了呢?”   “嗯?”   “如果我咬了一只独角兽呢?”他盯着他从雪白领口中伸出来的一段脖颈。   “会很痛吧……”埃德迦托起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要知道,我给了你新生,而圣子给了我新生,我的灵体被打下了他的烙印,那是一种异常圣洁的力量,如果你喝了我的血,不但很痛,说不定……会死的。”   他沉默了。   “乖,肖,不要闹了。”埃德迦柔声哄他。   所以还是在把他当孩子看待吧!   直到终于到了他成年那天,那晚他和埃德迦睡了一张床,那之后埃德迦再也不会把他当孩子了,抵触“父亲”这个称谓的人也从肖变成了埃德迦。   55.   肖那晚睡得不大安稳。   不止是没能和埃德迦睡一张床的缘故,他还听到帐篷里有什么东西在“砰砰砰”地响个不停,第二天醒来脸色都不太好,吸血鬼原本便苍白的脸变得一片惨白。   和埃德迦说起这件事时对方沉吟了一会儿,“啊,那个东西啊……”他话还没说完,又用一种看傻瓜的目光看着他,“你不知道给自己施加一个隔音咒吗?”他这下也觉得自己是傻瓜了。   他们吃了早饭,肖正收拾着残局,埃德迦叫住他:“帮我泡两杯茶,”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玫瑰花茶,谢谢。”   埃德迦走到茶几边坐下,摆出了一副国际象棋。   肖有些纳罕地看了他一眼,他记得他不喜欢玫瑰花茶,说那个味道太甜了。   他乖乖走进厨房里泡茶,正将滚烫的热水淋上柔软的玫瑰花瓣,又听到那个声音“砰砰砰”地响了起来,肖的动作一顿,几乎忍不住要摔茶壶了。   埃德迦适时地在外面提醒他:“是有人在敲门。”   他将茶盏端出去一一摆好,于是转身去开门——帐篷的门只是两块布,但这个时候埃德迦还没有开门做生意,从外面是打不开的,如果有人敲门则会发出声音。   肖掀开门帘探出脑袋去,就看到了一位——淑女?   她戴着一顶白色的无边系带礼帽,两条缎带在下颌系成了一个蝴蝶结,那张脸显得小而精致,她看见来人礼貌地扯开缎带,取下帽子拿在手里,露出一头金色的长发,有一缕发丝或许是被帽子压得凌乱了,不服帖地翘了起来,却带出一丝别样的俏丽来。   她对着他笑了笑,靥边的酒窝随之浮现又隐没,明明只是礼节性的笑容,却叫肖这种阴暗生物感到刺眼极了。   他几乎是疑惑而警惕地盯着这个在城里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埃德迦的声音:“公主殿下,您来了。”   肖脑海里的某个警钟响动了一声。   等眼睁睁看着伊莱恩在埃德迦对面坐下,埃德迦将一杯玫瑰花茶推到他面前,露出温柔到肖从未在其他人那里见过的笑容,他脑海里的警钟已经嗡嗡嗡响个不停,震得他双耳轰鸣,太阳穴隐隐作痛。   ——谁来告诉他这个小妖精是谁?!   他不过走了一个月、一个月而已啊!   56.   “埃德迦先生,我来,是告诉您我的答案的。”   埃德迦展现出一派聆听的姿态。   伊莱恩说:“我在书上和其他人那儿了解到的是大陆上曾有七座魔法塔的传说。”   “但您所说,大陆上曾有六座塔。”   埃德迦端起茶杯送到面前抿了一口,搁下时茶杯碰到杯垫发出清脆的声响。   “所以,你觉得谁说错了呢?”   “总之……”伊莱恩笃定地说,“绝不会是你。”   埃德迦眯起眼睛看他,不确定这番话是实话还是故意讨好他,但的确是叫人心花怒放,“公主真是聪明人。”   ——“那么,第七座塔,是什么呢?” 第13章 第 13 章   57.   “魔法是火种,起初神从天而降,降下了六座魔塔,于是火种在大陆上传播开来。”   他用颀长的手指拈住一枚漆黑的棋子,于黑白交错的棋盘缓缓落下,最后一环被填满,棋盘上盘踞的六枚棋子正好形成了一个圆。   “所以……”伊莱恩盯着棋盘说道,“大陆上原本便是没有魔法的?”   “也不能这么说。”埃德迦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说道,“它一直是存在的,存在于一呼一吸间那般平常,只是太过稀薄,属于珍稀资源,且难以再生,在那个时候,每个人都要去争、去抢,法师们把一道咒语或法术当作生死关头的护身符,不能轻易施展,奉行着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后来这种情况总算发生了变化……”埃德迦竖起一根手指往头顶指了指,“神来了,而且这一来就是六个呢。”   “唔……只比《启示录》里神御前的七位大天使少了一位。”   “他们降下六座魔塔,一一命名,名字极其恶俗,什么“和平”、“仁爱”、“永恒”、“希望”、“信仰”、“梦想”……六座塔分别位于大陆的各个边界,其后神明翩然而去,没有将这其中的奥秘开诚布公,但事实上,明眼人都能看出,若是将这六座塔连在一起的话……”埃德迦说着划动起羽毛笔,一根银线在棋盘上冒出来,从这一枚棋子伸向下一枚,又从中穿透出来继续往下……六枚棋子间连出了一条线,那根银线继续一层一层往中间推进,游走出复杂的轨迹。   “是法阵?”伊莱恩隐约看出来了。   “不错,他们用这六座塔制作了一个精妙的、无与伦比的法阵,”埃德迦似乎兴奋了起来,双眸熠熠生辉,低头扫了一眼棋盘,却恹恹地撇了撇嘴,“当然了,我这个不过是拙劣的模仿罢了,那个法阵蕴含着成千上万种变化、各类繁复的演变甚至高等魔能演算,我的算术学得一塌糊涂,根本不可能将这个法阵重演,实在有负老师的嘱托……”   他一时间有些走神,不知想到了什么。   而伊莱恩亦暗暗思索:听起来这个法阵的人为痕迹极重,而不像是“神”的手笔。   “总之,这个法阵是独一无二的,它囊括进了大陆的五湖四海,每一个缝隙,每一个角落,叫魔法能源在其中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从那以后,大陆上的人再也不必紧巴巴地担心魔法不够用了……”   “修为有成的法师住进了魔塔里,他们大多是当时数一数二的大魔法师,追随者众多,后来陆续开始招收学徒,于是大陆上的法师越来越多,魔法的势头一片大好,法师们混迹于民间,娴熟地运用各类魔法,大到帮助人类建立城镇,小到清扫耕田牧羊这些琐事……那是一段励志而美好的历史呀。”埃德迦弯起眼睛笑了。   伊莱恩问:“那么其后这六座塔的消亡,与第七座塔有关系吗?”   埃德迦盯着他睁大了眼,“您还真是一针见血。”   伊莱恩又说:“我想,既然神已经离去,那么建造第七座塔的只能是大陆上的人类了。”   “不错。”埃德迦点了头。   “原来不是环境艰难才造就了险恶与贪婪的人心,而是这本来就属于人类不变的劣根性?”   “和平维持的时间极为短暂,随即摇摇欲坠,大魔法师居住在魔塔的最顶端,高高在上,谁也摸不准他们的心思,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几个人在私底下有了密谋,计划建造第七座塔,就在大陆的最中心,是当时人类最繁盛的王国,阿塔拉斯帝国的帝都。”埃德迦执起一枚白色的“国王”,抬腕对着棋盘稳稳落了下去——正中红心。   仿佛一阵无形的气流席卷而过,那个微型的法阵绽放出一瞬的光芒,转眼四分五裂的破碎了。   埃德迦微蹙起眉,语气透出一分冷意,“他们破坏了一切……却自命不凡,于是傲慢地俯瞰底下的一切生物如蝼蚁。”   “大抵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人类开始憎恨法师了。”   埃德迦沉默了,于是伊莱恩也只能沉默,半晌后终于再次开口:“迪伦……”他突兀地提起了这个名字,“他在这段历史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埃德迦听到这个问题稍露出讶异的神色,俄而牵动唇角笑起来,“您果然……没有相信青蛙王子的故事啊。”   “一开始是想要相信的,”伊莱恩深深看了他一眼,“您不是有意要对我揭露真相吗?”他早就察觉到了,埃德迦极其希望他扮演充满好奇心的学生这个角色。   “呵,那这又是我今天留给你的问题了。”   “嗯?”   “迪伦到今天多少岁了?这个答案,希望下一次您可以亲口告诉我。”   *****   她走了。   留下的是白瓷茶杯杯沿上一个淡红色的唇印,肖觉得那看上去异常刺眼。   埃德迦出声提醒他:“不要扔了,他还会再来。”   肖忍不住了,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她是谁?”   “唔……”埃德迦沉吟了一声,“公爵大人的未婚妻。”   “什么?!”   “男朋友也算。”   肖更迷惑了:为什么可以同时是未婚妻与男朋友?   58.   第二天伊莱恩果然又来了,同时带来了一个答案。   “一百二十四岁。   迪伦说,这个诅咒有一百零四年二十一天又八个小时五十四分钟了。”   埃德迦微一挑眉,“他倒记得清楚。”   他说:“时间于他本无意义。”   伊莱恩反驳道:“可那又是最有意义的,因为它着实太漫长了。”   埃德迦轻笑了一声,“你在同情他?”   伊莱恩没有应承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迪伦也是塔里的法师?”   “你怎么会认为他是塔里的人?”   “偶然听古堡里的人提起的。”   “他们对你是没有防范心,还是完全把你看成笼中的兔子呢?”   伊莱恩鼓起腮帮,一个眼神瞟过来,含了几分怒意,似乎是忍不住想瞪他一眼。   “迪伦是希望之塔的大魔法师。”埃德迦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希望之塔,顾名思义,是那些相信魔法能给这个世界带来希望、温暖,怀揣着这种天真而纯粹的想法的年轻人的聚集地。”   “魔塔里的法师越来越多,为了方便管理,他们制定出了一套体制和法则,有些类似于魔法学校,而他们会从众人中选拔出一位最强的法师来统领这座塔,他住在魔塔的最顶层,象征着至高无上,在那个人类信仰并依赖魔法师的年代,人类的国王赐予他们‘公爵’的头衔与荣光,于是迪伦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公爵大人,而那个时候他才十八岁,是六个人中最年轻的魔法公爵,一位真正了不起的天才。”   伊莱恩琥珀色的眸子在发光,流露出憧憬的神色。   “其实当时的六位公爵都很年轻,他们是第二代公爵,在第七座塔建成的那一年,六位第一代公爵都迫不及待地涌入了那座塔。”   “他们给那座塔起了一个名字,叫泰坦。”   “或许是迪伦的才能太过突出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迪伦二十岁那年的某一天,收到了一封邀请函,来自那座泰坦塔,六位法师连袂署名。”   “于是一心向往着魔法的年轻人进入了那座塔。”   “他再也没出来。”   寂静像是一头蛰伏在暗处的怪兽,猛地扑出来吞噬了一切,一把掐住了他们的咽喉。   他们默契地一起缄默了。   离开埃德迦的帐篷,伊莱恩乘坐亚德里恩的马车回到了古堡。   他在门口下了车,而后抬头眺望着面前的这座古堡,沉默,高大,巍峨,阴森。这么看着有一种下一刻即将倾覆下来的危机感。   于是他问了:“这座古堡,有名字吗?”   “有的,”亚德里恩毫无隐瞒,径直道,“泰坦。” 第14章 第 14 章   59.   迪伦正站在窗帘下的阴影里,和此前无数次一样,默默注视着楼下的人。   今天伊莱恩穿了身轻便的碎花洋裙,外面披了一件刺绣小斗篷,随着他的走动,那裙摆在风中翩跹,像是一朵不断盛放又聚拢的花。   “公主殿下今天又出去了。”猫伯爵也凑到了窗户边来。   奈何身边的蛇没有转过来看他一眼。   他悄悄瞥了他一眼,状似不经意地继续说道:“他最近好像常常出去呢。”   迪伦到底开了金口,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目光仍然寸步不离那人。   “咳,不知道他去哪儿玩了?”   “他去埃德迦那看书了。”迪伦终于回过头来看他,猩红色的眸子冷冷的,毫无温度,像是一块经年的锈斑,“你想说什么?”   “温暖会降低人对于寒冷的警惕性!这句话是有道理的。”猫伯爵用一种夸张的声调高声说,“埃德迦!您让他单独去见那只独角兽?”   迪伦反问道:“不可以吗?”   他总不能把他一直关在这个鬼地方。虽然对于他每天去见埃德迦这件事他也觉得自己的忍耐力在越变越低。   猫伯爵说:“您不可能忘了,那只独角兽不是我们这边的,虽然百年来他和我们之间相安无事,但他始终是那一位的门徒!”   “如今您的魔力尽失,他们城里的人可没有,一百年了,也不知道他的魔法精进到哪一个地步了……”   “正因为他是那个人的弟子,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的惹人厌……”迪伦的声音冷到渗出几分阴鸷,“所以你以为呢,他会一个魔咒杀死我这个软弱无力的魔鬼吗?”   “那……那倒不会。”猫伯爵呐呐着。   “那就不要废话了。”   话音刚落,陡然响起了一阵扣门声,不必等里面的人回应,早就留了一条缝的房门被外面的人推开了,伊莱恩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来,先是笑眯眯地弯腰和猫伯爵打了声招呼:“西奥多,好久不见。”随即走向另一边的迪伦,“迪伦,我今天给你带了新礼物。”   迪伦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猫伯爵不由也歪起脑袋去看。   “这是我去莫妮卡夫人的裁缝铺为你量身定制的,呐,一件新衣服!用来过冬的,天气太冷了,你会比我更受不了的。”   ——那不就是一条长款棉袜多打了个洞吗?!而且那上面的图案是什么?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   猫伯爵是这样看的。   “谢谢你,伊莱恩。”   “那你要不要现在试一试,你穿上一定很可爱!”   ——不可能!这么蠢的东西公爵大人是一定不会愿意上身的。   但下一刻,猫伯爵听到了对方的答案。   “好的。”   ——天呐!!!   猫伯爵觉得哪怕是作为一只猫,他现在脸上的表情也一定很精彩。   他伸出猫爪一把捂住了脸。   迪伦·路德维克,没救了。他宣布。   透过根本合不拢的指缝却捕捉到迪伦扫过来的一个眼神,凛冽而危险——滚出去!   猫伯爵乖乖溜走了。   60.   “您今天给公爵大人准备了什么礼物?”埃德迦问道。   伊莱恩拿出了放在桌脚下的东西,“是今天清晨刚送来的花。”   埃德迦看着那纯白无暇的花束,挑了挑眉,“马蹄莲?”   公主殿下捧着花束的画面着实称得上赏心悦目,埃德迦勾动唇角,笑意渐深,也就渐渐变了意味,他低声说:“原来你去了……花店呀。”   伊莱恩微一怔,即刻调整了过来,坦然对上他的目光,“只是随意游走,无意中看到的。”   “无意吗?”往日善解人意的人今日却不肯轻易放过他,神色明了到甚至接近于锋利了,“我还以为这段时日您是真心向我请教的呢……”   伊莱恩暗暗攥起了小指,不安地看了他一眼,“……是真心的。”   “您可真是狡猾,单凭这副模样在眼皮底下就蒙骗了我,更别说古堡里那位了。”   他问道:“他很喜欢你吧?”   伊莱恩垂下眼睫,没说话。   “殿下,我奉劝你一句,你如今想做的事是注定失败的。”   “他很喜欢你。”埃德迦又说了一遍,语气陡然变换,“所以,他不可能放过你。”   “我倒有一个建议。”他将手肘枕上桌面,有意离他近了一分,“你不如试试更稳妥的方法?”   伊莱恩蹙起眉,疑惑道:“更稳妥的?”   “比如遵循诅咒的规则,爱上他,或是,让他完全爱上你?”埃德迦循循善诱。   伊莱恩瞥了他一眼,嗫嚅道:“你怎么知道我没试过?”他明明鼓起勇气亲了迪伦两次,可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说什么?”埃德迦一时没听清。   “我是说,”伊莱恩抬起脸,声音顿时提高了几倍,“荒谬至极!”   “爱情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突然而然地降临,或许上一秒我还视你为路边的草芥灰尘,下一秒就自你的双眼堕入了黏腻缠绵的爱河之中。”   “他可能不需要一百年,只需一天、一分钟就遇到了所爱之人,也可能不止一百年、甚至一千年一万年都等不到这个人!”   “这个所谓的诅咒……在童话故事里也就算了,把它实施到现实里来的人,根本是一个不懂爱情为何物的自大的傻瓜!”   空气静默了一瞬。   伊莱恩盯着对面的人将脸埋入手臂后开始不住颤抖的双肩,神色古怪,“你在做什么?”   “哈哈哈……”一连串笑声止不住地泄露出来,埃德迦摆了摆手,“对……对不起,我没有嘲笑的意思,只是……我从来没有想到那位会得到这样的评价……还是从您的口中。”   伊莱恩拧紧了眉心,还是觉得自己被嘲笑了。   “咳,”埃德迦及时收敛容色,郑重道,“我觉得您说得很有道理,肖,你说呢?”   被点名的人用力点了点头,以他浸淫过诸多爱情秘籍的经验来说,伊莱恩说的这番话完全可以被奉为圣经了。这个人……有点厉害呢。   “可我没有猜错的话,原谅我冒犯了,公主殿下也不曾谈过恋爱吧?”   伊莱恩的一张脸微微泛红,支吾道:“我……我看过莎士比亚!”   埃德迦又笑了,“公主殿下真是可爱,难怪公爵会喜欢……”   在肖和伊莱恩同时恼怒前他再一次扭转了话题,“其实,我还有一个称得上稳妥的意见。”   “嗯?”   他启了启唇,一句话不过三个字,说得迅速而平淡:“杀了他。”   沉默再一次笼罩了这个空间,埃德迦对上对面那张写满了困惑和错愕的脸,只是扯动唇角笑了笑,“上一次的故事,公主回去后没有想过迪伦公爵的结局吗?”   “我……”他的目光在闪烁,游移不定。   “那由我来告诉你这个残酷的结局吧。”   他沉声说道:“他死了。”   “后来活下来的,不是他。”   “那……是一个魔鬼。”   “有人相信他能够被感化,所以他在百年前没有被杀死,可如果他没有被感化,你当然可以……”   伊莱恩冷冷截断了他:“你在说什么?”   埃德迦还是会看脸色的,立即闭嘴了。   再一次挑起话题的反而是对方,伊莱恩揭过那一页,彷佛刚才什么也没听到,他问了一个问题:“为何到今天这七座塔都消失了?一点痕迹也不留。”   埃德迦反问:“您以为呢?”   “这……又不像是人类的手笔了。”   埃德迦忍不住感叹起来:“聪明的学生真是让人省心,又毫无成就感。”   顿了顿,他说道:“是因为神明再临了……”   “他只需一抬手,六座塔都拔地而起,米粒般纳入他的掌中。”   “再后来,七座塔俱坍塌了,他肃清了这个世界。”   “于是后来的人称他为圣子。”   埃德迦的目光飘远了,像是随之重返了久远前那段撼动整个大陆的历史。   伊莱恩问:“你见过他吗?”   埃德迦掀起眼睫去看他。   伊莱恩说出了那个称谓:“圣子……”   埃德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来忽然笑了,“我见过,还不止一次。”   在离开前伊莱恩走到门口,他掀开门帘,室外有灿金的阳光洒落了一半进来,他又回过头看埃德迦,“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您请说。”   “槲寄生日报上的卡片,我看到了……是你画的吗?”   埃德迦眯起眼睛去看他,然而因为伊莱恩的脸逆着光,他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埃德迦一颔首,“是我。”   他听到他笑了一声,“埃德迦先生真是多才多艺。”   话音渐渐消散,门口已空无一人。   埃德迦轻叹了一口气,阖上了眼,“他不会再来了。”   “他生气了。”肖走了过来,抬腿坐上扶手,身子靠住了他的,俯身在他耳畔低语,“谁叫你教唆他去杀自己的男朋友?”   “哈,明明是……算了。”埃德迦感到了麻烦,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怎么到头来我被安排的角色是拆散有情人的大反派吗?”   “不能算了,他不愿意杀他,到了必要的时候……怎么办?”到这个时候更能看清形势的反而是肖这个旁观者了。   他发出了警告:“那样的历史没有谁想再经历一次。”   “是啊……怎么办呢?”埃德迦睁开眼,猛地站起身走进帐篷深处那些巨大的书架间,盯上了摆在其中的一个沙漏。   那个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他抬头往书架最顶上看了一眼。   ——砰、砰、砰   埃德迦伸手把沙漏倒置过来,退后靠上了身后的书架,盯着细密的金沙顺着那瓶颈间的一线缝隙流淌,眼睛一眨不眨。   “时间……不多了。” 第15章 第 15 章   61.   多琳是花店新雇佣的店员。   花店没有名字,或者说它的名字就是一个简单明了的“花店”,这种招牌在斯提克斯城里并不鲜见,譬如名叫“吃饭”和“食堂”的餐厅,“破剪刀”和“咔嚓咔嚓”的理发店……   “这群人还自诩为最强的一代法师及其后裔呢!啧啧啧,真是懒惰又没有想象力。”格瑞斯夫人——她的老板娘这样评价。而她在刚刚录用了她这个新手的第三天,就大手一挥宣布将店铺全权交由她打理,自己则带着老公儿子去彩虹峡谷旅行的做法一定是……懒惰又极富想象力了。   多琳一大早赶到店里开张,回头却对着一屋子的花发起了呆。   但很快她就觉得自己今天的运气不错了。   十分钟后,花店里走入了今天的第一位客人,多琳抬眼看过去,一双眸子立刻亮了起来——是一位漂亮的男士。   来人穿了一身裁剪精细的套装,雪麻的褶皱衬衫,白底绣粉色玫瑰的双排扣马甲,搭配一件铅灰的大衣,同色的方格布长裤,整个人看上去腰窄腿长,身姿优美而挺秀。   引人瞩目的是他有一头流丽而顺滑的金色长发,在脑后利落地扎成了一束,露出一整张轮廓分明的脸,他的眉眼有几分偏向于东方人的柔和,因为眉尾上扬而平添了一丝鲜冶的英气,又因为五官雕琢细腻,叫这副面容彷佛带有一种奇异的澄澈感,好比在阳光映射下一片清浅的湖水,不容半点杂质。   多琳对着这张脸不由发起了愣。   他左右扫视了一圈,抬头来对她微微一笑,“你好,我想看看今天有哪些新鲜的花呢?”   她这才看到他的眼睛是一种极为明透的琥珀色。   “小姐?”   多琳回过神来,一张脸隐隐发热,慌忙说道:“咳,有的,有的,都在外面摆好了,您跟我来吧。”   青年似乎是真的喜欢花,一边弯着腰耐心听她介绍,一边又认真问了许多,花的脾气、习性以及一些注意事项,甚至剪枝的手法……   “这种花的花语是什么?”他指着其中一束花问道。   “它呀……它的花语和它的模样一样,怪霸道的。”   她告诉了他。   青年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很适合他呢……”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看到他忽然弯起眼睛笑了,他的一双唇不笑时也带着上翘的笑弧,这么笑起来着实像只猫,靥边还浮现出了两个凹陷的酒窝。   竟然……很可爱?   多琳忙收回目光。   “麻烦你帮我包起来。”   “好的!”   “我等会儿过来拿。”对上多琳疑惑的目光,青年往身后指了指,“我去那边的甜品屋买些糕点。”   事实上——伊莱恩看到合适的人走进花店旁的那条小巷了。   62.   那是一个风烛之年的老人,身着标准的黑色三件套,手上擎着一把胡桃木的手杖,看上去是一位典型的老派绅士。   小巷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小巷,由青石铺砌而成,缝隙里藏污纳垢,还布有湿滑的青苔,两面墙上贴满了乱七八糟的广告,不难想象平常应该是个鱼龙混杂什么人都光顾过的地方,这个时候却只得一片寂静,幽长而逼仄的小巷里只有前面那位的手杖一下一下击打在石头上的声音,以及两个人的脚步声。   伊莱恩丝毫没掩饰自己的行藏,而是大大方方跟在对方身后,在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巷子里七拐八弯,轻车熟路地从中一一穿梭出来,老人的步伐忽然慢了下来,从手杖击打的频率便能轻易听出这一点,伊莱恩纳闷地悄悄瞥了他一眼,还是继续保持着自己的速度。于是眼看着那个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两个人完全并肩走在了一起。   “年轻人,”老人回过头看他,笑眯眯的,“你也要出去吗?”   伊莱恩放缓了步伐,回之一个亲切的笑容,“对。”   老人点了点头,将脑袋转了回去,话题似乎到此简短的结束了。   好一会儿,他再度开口打破了沉默:“真不容易啊……”   “嗯?”伊莱恩看了过去。   “我指这个。”他扬了扬一直攥在手心里的一个东西,是一张薄薄的、金色的卡片。   伊莱恩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每次出去都要写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能不能通过还不是得看那一位的心情……”老人嘀咕着。   “当初想要进这个城拿到这张通行证更不易,那个人,不,不是人,咳……我是说住在那顶马戏团帐篷里的埃德迦,平常看起来温温和和的,在给别人制造麻烦这一点上却毫不马虎。”   “后来才发现这东西还算个变相的监视器,要是在外面违反了城里的规矩,其实也就那一条铁律——不能在外面提起斯提克斯。不然这东西就会——‘嘭’地爆炸,我生怕自己说漏了嘴。那个……咳,埃德迦的魔法,还真是了不起。”   伊莱恩听得瞪大了眼。   老人看见他的神情一眨眼,颇为俏皮地笑了,“骗你的,我们有保密咒。”   伊莱恩反应过来,附和地干笑了一声,“是……是吗?”糟糕,听得太入迷一时松懈了,自己会不会暴露了什么?   “这种日子我受够了。”老人突兀地说道。   伊莱恩似懂非懂,“什么?”   “躲躲藏藏,苟且偷生,像是阴沟里的老鼠。这座城叫斯提克斯的确是名副其实,巫师们可不是活在冥河对面的一群幽灵?但为什么我们还没死?”   老人絮絮着,自顾自给了答案:“那是因为我们相信我们有重返光明的一天。”   “可我老了,或许等不到那一天了。”   “正是因为如此,一百年都过去了,我却忽然在死神降临之前感到难以忍受。”   “所以,我决定离开,哪怕失去了魔法的庇佑。”   “到了。”他说着停驻了步伐。   他们走到了一条死路,面前是一堵灰扑扑的墙。   老人将那张通行证翻了个面,正面朝上,那上面有他的名字和肖像,他直直伸出手向那堵墙,在触及到墙面的一瞬间,伊莱恩看到他的手臂径直穿了过去,彷如融入了墙身一般。   老人最后看向他,“我得走了。”   伊莱恩俯身对他行了一个礼,“祝您一路顺风。”   “再见,公主殿下。”   咦?伊莱恩愕然地看了过去。   老人又一次对他眨了眨眼,“你这个样子很英俊。”   “谢……谢谢。”   “希望你能改变这一切。”   他融入那堵墙里彻底消失不见了。   伊莱恩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半晌,他转过身来面向那堵墙,也缓缓伸出了手。   他没有埃德迦给的通行证。   但是在与墙面接触的那一瞬间,他感受到的不是某种厚实坚硬的质感,而是水一般的浑融,他的手一把陷入了墙壁之中。   伊莱恩盯着这一幕,一下子睁大了眼。   他更向前了一步。   片刻后,他翘起了唇角——   他摸到了,斯提克斯的“门”。   自由仅有一线之隔。 第16章 第 16 章   63.   伊莱恩最后是被克里斯亲自带回古堡的。   他看着坐在对面的红发青年,隐约对这个名字有几分印象:好像是城里那位独一无二的龙族。   只是没想到和憧憬向往的对象见面会是在这么一个窘迫的情况下。   似乎感受到他的注目,克里斯抬眼看向他,一张脸上没多少表情,开口的语气倒是很温和:“你还好吗?”   伊莱恩僵了一下,忙道:“没……没事。”   “要是我晚来一步可就没这么简单了。”克里斯微一挑眉,神色里含了几分戏谑,“魅魔,可是万分可怕的。”   不必说他也充分体会到了这一点!   “不知道那只独角兽最初怎么会放她们姐妹进城。”克里斯敛眉思索,“城里有一个暗地里的传闻,说什么他们三个在一起享受了一个美妙的夜晚……”   这个人在说什么!   伊莱恩正想反驳埃德迦不是那样的人,就听克里斯自行否定了:“不可能。”   “那个埃德迦明明是同性恋嘛!”   伊莱恩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一定是她们给了他某一种莫大的好处,是什么呢……”   “唉,好难想,算了。”   克里斯转而回到了正题上,“不过她们在城里的确安份了好些年。”   “是因为你……”克里斯的目光轻浮地瞟向他,“生得特别让人控制不住?”   “你……”伊莱恩倒是真的有些控制不住了。   只是眨眼间对方的语气又恢复了正常,“最近城里很多生物都变得不安份起来了。”   “你要小心。”他低声忠告道,“不要随意出来走动。”   说完忽然一个向后倒去,平躺在了座椅上,翘起一条腿,姿态慵懒而散漫。   他状似不经意地继续说道:“这次是迪伦托我照顾你。”   伊莱恩愣住了,“是迪伦?”   所以在他被魅魔纠缠时这个人能从天而降及时出现?   克里斯把脑后那个过大的兜帽掀起来,一把盖过了自己的脸,从中传来的声音变得瓮声瓮气的:“是的,迪伦·路德维克,我或许是他唯一一个还活着的朋友?”   “我是指,在希望之塔里的那个迪伦,他是我的朋友。”   克里斯没再说话了,他在颠簸的马车上倒头大睡。   等走进了古堡,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躺倒在壁炉边的躺椅上,发出了一声惬意的呻/吟,继续呼呼大睡。   “克里斯先生,请您披一件毛毯,会着凉的。”斯考特先生善意地提醒道。   伊莱恩从沙发上把毛毯拿了过来,给他轻轻盖上了。   *****   克里斯是被一只猫垫子挠醒的。   猫伯爵特意收起了指甲,用爪子一下一下地拍他。   在克里斯不耐烦地翻了好几个身,最后狠狠皱起眉头,猛地从躺椅上坐起来的时候,猫伯爵连忙敏捷地跳开了——他怕这头红龙喷火。   克里斯显然还未驱散睡梦的笼罩,表情阴沉地盯住他,“西奥多,我看你是毛长得太多了……”   猫伯爵对他一吐舌头以示无所畏惧,身子却忍不住颤了一下——这头龙上次来古堡里作客就剪光了他的胡子,说是想看看猫会不会因此失去平衡力。他好可怕的。   克里斯这才看向伫立在一旁的主人,不怎么热情地打了个极其寻常的招呼:“迪伦,好久不见。”   迪伦淡淡道:“我不是请你来叙旧的。”   克里斯像是没听到这句话,低头摸起了自己的肚子,“我饿了。”   迪伦那一双狭长的蛇眼微微眯了起来。   室内的气温陡然下降。   猫伯爵看看这个,暗暗看看那个,再偷偷往后退了一步。   转眼间谈话转移到了餐桌边,克里斯如愿吃到了康妮夫人新鲜出炉的烤饼干。   “你现在总算会过点人样的日子了嘛!”他餍足地笑着,单手托住半边脸感叹道。   迪伦只是冷冰冰地盯着他。   克里斯仿佛一个顺口抛出了他想知道的讯息,“哦,我是在路上捡到你家小宝贝的,他遇到了一点麻烦,我顺手解决了,不必太感谢我。”   迪伦重复道:“小麻烦?”   克里斯咬了一口饼干,没急着咀嚼,抬起头对他眨了眨眼:“两只魅魔?”   话音刚落,就看见对面那条漆黑的蛇直挺挺地立了起来,一片巨大的阴影盖了下来——是一副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猫伯爵一身的毛都炸开了。   只有克里斯彷佛没什么感觉,鼓着腮帮细细咀嚼,“唔……是,毕竟你家宝贝长得不错嘛,又不会什么魔法,只是一个普通人,她们大概盯上他很久了。”   “别这么凶嘛,”克里斯瞥了迪伦一眼,语气大大咧咧,“她们又没来得及对他做什么。”   “而且现在的你又打不过她们,摆出这副花架子做什么。”   猫伯爵:这头龙是故意的吧?!   他觉得迪伦下一刻就会咬死他。   但克里斯很快以最有效的方法安抚了迪伦的怒意。   “交给我吧。”他拍了拍手,抖落手上沾染的残渣,不知想到了什么,提起唇角笑了,“魅魔,我还没对付过呢。”   这个笑容……猫伯爵开始为那两只倒霉的魅魔默哀了。   “你不如先去安慰安慰公主?我告诉了他是你让我关照他的,你再适时从旁展现出你的无限温柔,一定能成功俘获他的心,相信我。”   迪伦:“你的话可真多。”   他问道:“你是在哪儿找到他的?”   克里斯笑眯眯地回避了这个问题,“这个不重要吧?”   ——很重要。   他知道的,那些魅魔往常活跃的地方。   那是接近“门”的所在。   伊莱恩他……   “迪伦,”克里斯又叫了他一声,对方的语气轻松,却收敛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难得有几分正经,“对待喜欢的人,要温柔一些啊。”   64.   伊莱恩正坐在梳妆镜前梳理自己的一头长发,梳头发的动作是重复的,一下,又一下……于是他不知不觉发起了呆,等到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同的时候,他不知道对方在身后站了有多久。   他盯着镜子里最深处的那团阴影,试探着轻唤了一声:“迪伦?”   很快得到了熟悉的回应:“嗯。”   他好像又变回了那副蟒蛇的大小,那双猩红色的眼睛变大了好几倍,陷没在昏暗中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只是被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伊莱恩忽然有些紧张,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梳子。   “你去了那里吗?”他听到对方平静地问他。   他其实可以选择装傻,也应该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但他只是愣了愣,甚至一点也没挣扎便承认了:“嗯。”   迪伦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为什么?”   ……他好久没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了。   伊莱恩的心头霎时涌上一股酸涩味十足的委屈,明明……明明那个时候只要他想,只要越过那一道墙他就能轻易地跨出去,没有人拉着他,是他自己退出来的。   ——今天的花还没有送回去。这是那时他脑海里唯一的想法。   可是这件事不能告诉迪伦。这个念头到了这个时候仍旧清晰无比。   下一刻,他只感到眼前倏地闪过一道黑影,腰际骤然一紧,滑腻冰冷的鳞片滑过他裸/露在外的小臂,是迪伦整条蛇都缠缚在了他身上!   伊莱恩挣扎了起来,却感到被越缠越紧,不由恐慌地大叫:“迪伦!”   “你没有意识到吗?”   那双猩红色的眸子翻涌着暗色,与他近在咫尺。   “你的父亲抛弃了你,将你献祭给了我。”   迪伦低声说:“你是属于我的。”   这句话说出口,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的满足感从头到尾席卷了他,但同时一种刻骨的被背叛和欺瞒感如跗骨之蛆般挥之不去。   他还有一丝理智尚存,提醒着他只是紧紧抓住了对方,而不是像一条蛇缠裹住猎物一般,用力碾碎这副柔弱的人类躯体,挤压掉肺部的空气,看着他在自己的怀里一点点失去生气。   饶是如此,伊莱恩还是觉得疼,好疼……   他面色苍白,勉力反驳道:“我不是……”他当然是自由的,他不属于任何人,而只属于自己。这是他所追求的人生,也是他信奉的希望——他还以为这个人明白!   迪伦的眼底有一丝危险的暗芒闪动,他的声音喑哑,像是在念某种见不得光的魔咒:“我应该在你身上打一个烙印。”   伊莱恩的睫羽颤抖了一下,而后他阖上了眼,似乎不想再看他一眼。   迪伦在这一刻正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愤怒,然而下一刻便看到对方的眼角有一线晶莹的液体缓缓流淌了下来……   伊莱恩哭了。   他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几乎是慌乱地松开了对方。   伊莱恩无力地倒了下去。   迪伦的身体僵硬,整个退回到了黑暗中,脑海里闪过一个个驳杂而紊乱的念头,像是一团黏答答的浆糊。   ——他做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怎么敢?   那之后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听到了伊莱恩对他的宣判。   他说:“我再也不会原谅你了。”   那一刻,迪伦的耳边彷佛响起了一个清晰又微小的声音,像是最后断掉的一根稻草,却摧枯拉朽。   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那是一座废墟坍塌的声音。最后一线阳光也随之泯灭了。   65.   克里斯还在。   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餐桌上,似乎是特意在等候他。   “我就知道……”他看看迪伦走出来摇起了脑袋,“你会把一切都搞砸。”   “迪伦,不得不说,哪怕是诅咒,你也是个糟糕的对象。”   迪伦对他怒目而视,心里却认同了对方的这句话。   他发现猫伯爵在瞪着他,汉娜夫人以一种不赞成的目光看着他,贝茜从古董钟里钻了出来远远望着他,科瑞恩一边擦桌子一边用余光睨他……   但他现在是一条失魂落魄的蛇,没心思去管这些人。   “对了,还有一个东西……”克里斯说着从包里往外掏,一把朝他扔了过来。   花瓣纷纷扬扬砸了他一身。   “这是……”迪伦低头看过去,当场愣住了——那是一种黑色的花瓣,又隐隐泛有深艳的红。   “今天从伊莱恩身上掉下来的。”   克里斯笑了,“是黑玫瑰呢。”   可惜都皱了。   66.   迪伦那晚做了一个梦。   梦里伊莱恩在哭泣。   他哭得很安静,一点声音也未发出,只有清澈的泪水从他的双眼里不断涌出,他躲在暗处默默看了他很久,终于忍不住走过去,伸出手为他擦拭眼泪——那是在看到他的眼泪后他最想做的。   在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一百年不曾做过梦的时候,迪伦立即醒了过来。   然后他僵硬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又陷入了另一个梦,一个美梦。   良久,他尝试着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又尝试着抬起了一只手……手?在他面前的确是一只人类的手,哪怕苍白、枯瘦,但五指分明,骨骼突出。   窗外有朦胧的阳光渗透进来,穿过指缝在他的脸上打下了一块四分五裂的光斑。   他听到有人在呼唤他。   “迪伦,迪伦——”   迪伦缓缓走到了镜子前。   镜中的白衣少女兴奋地望着他,眸子里的神彩像是一道彩虹。   他朝她伸出了手。   少女的面容闪过一丝迟疑,像是接近一种过于炫目的希望下的畏惧,最后到底将自己的手递了过来。   那只手直接穿透了镜面。   迪伦抓住了她,将她从镜子里一把带了出来。   再抬头看去时,镜子变成了一面再普通不过的镜子,映出了站在一起的少女与青年。   “姐姐,”他的语气难得的温柔,告诉了她一个美妙的事实,“你自由了。”   玛姬·路德维克望着他微笑,“你也是。”   他们一起走了出去。   古堡里是百年来从未有过的热闹,西奥多——现在是一个褐色短发的少年,正在院子里精力无穷地翻跟斗。而和他一样闹腾的是贝茜,毕竟在被诅咒的时候还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正扬着两条麻花辫满屋子上蹿下跳,斯考特先生——一位典型的英伦绅士,不停追在她身后跑。汉娜夫人看起来是一个胖乎乎的普通中年妇女,正弯下腰有些费劲地扶起那个被贝茜撞翻的古董钟……   迪伦的目光逡巡了一圈,却没有从中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忽然就意识到了那个诅咒下的阴谋。   ——你自由了。   没有。   诅咒解除了,但是某一条无形的链条还在。   那条链子从那个人身上延伸出来,牢牢捆住了他。   于是他再也不可能拥有自由了。   因为他愿意。 第17章 第 17 章   67.   伊莱恩一大早就收到了一封信。   于是他独自来到了树林里的蔷薇花前,左右看了看,有微风拂过,树林里数不清的树叶摩擦着飒飒作响,从树影间隙筛下的细碎光斑随之曳动,有鸟语,有虫鸣,有蔷薇馥郁的花香……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一片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下,他伸手接过,顺势抬头看上去,就看到一身白袍的人高坐在树上,正低头默默注视着他。   见被发现了,埃德迦轻巧地一跃而下,他肩膀上一只小蝙蝠连忙不停扑腾起了双翼。   他走到他面前,微微一笑,“公主殿下,又见面了。”   伊莱恩看着他的笑容,再一次感到十分亲切。   埃德迦的笑容却很快消散了,他动作轻柔地执过他的手臂,蹙起了眉,“您受伤了?”   白皙的手臂上一道红痕极为刺目。   伊莱恩有些不自在地抽回手,努力把袖口往下拽了拽。   “没什么。”   埃德迦轻叹了一声,“果然是……”   他欲言又止,两手捧着一个东西送到他面前,突兀地说道:“不见了。”   那是一个红色的木盒,埃德迦说着在他面前打开了盒盖,里面空无一物。   伊莱恩迷惘地问:“什么不见了?”   埃德迦沉声说:“灾祸之源。”   “它逃走了,回到了它的主人身上。”   埃德迦将目光送往不远处的古堡,低声问:“诅咒解除了对吗?”   伊莱恩点了点头,今天天还没亮他便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然后看到了西奥多贝茜汉娜夫人斯考特先生……刚才出来的时候还遇到了亚德里恩。好多人呢,除了那个人以外。   他对此感到颇为疑惑,“为什么?”   埃德迦对此倒是了然,“你是想说你并没有爱上公爵,为何诅咒却在一夜之间解除了?”   伊莱恩不置可否,这个问题这么说……也可以吧。   “那么你已经知道诅咒迪伦的人是谁了?”   伊莱恩说:“是圣子,对吗?”   “不错。”埃德迦耐心为他解惑,“圣子的诅咒里其实有两个陷阱,诅咒只有用圣子的母语念出才能生效,他当初对迪伦所说,是直到一个人类发自真心的爱上他为止。而圣子用母语所说,却是直到迪伦真正懂得作为一个人类去爱另一个人……”   “圣子说高傲如迪伦,是不会愿意接受自己去爱上一个人类的。让一个人类爱上他则无关紧要,毕竟诅咒解除后他随时可以让这个人消失在世界上。”   “但是这句诅咒,我不太懂。”埃德迦看向他,“你懂吗?”   伊莱恩想了一会儿,“好像……有一点。”   他主动问道:“您特意在今天赶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如果我依然提出上次的建议,公主殿下会生气吧。”埃德迦观察着他的神色。   伊莱恩说:“明知故问。”   虽然迪伦昨晚惹他生气了,可他总不可能因为这个去杀了他。   “不知道如果公主听完上次的故事会不会稍稍改变心意呢?”埃德迦试探道。   伊莱恩正想果断地说“不会”,埃德迦已自顾自说道:“无论如何,一个故事要有始有终,公主还是耐心听我说完吧。”   他默许了。也的确对他口中的故事充满了好奇。   “那么又要从第七座塔说起了。”埃德迦用那把悦耳的嗓音娓娓道来。   “当初六位第一代公爵进入了泰坦塔,不为其他,而是为了研究六位神留下来的法阵,他们在丛林时代便是大魔法师,如今新时代过半,却大多成了白发苍苍生命垂危的老朽,神明的出现给他们的另一种启示在这个时候越来越清晰——即永生。   人为了追求虚妄的永生,什么都能做得出,而越是有权力的人能做出来的事越是可怕,他们到后来是……丧心病狂了。”埃德迦扯了扯嘴角,充满了讥诮的意味。   “他们难以摸索出法阵中的奥秘,但有一个办法被他们想出来了,即改造法阵,掠夺魔源。只不过这个计划在实施的过程中有所欠缺,凡人的力量不能弥补法阵所需要的力量,他们起初向神祷告,只是哪怕真的有神明存在,又哪里会垂听他们这种浸满了欲望毒液的心声?   于是他们想到了另一种方法,那个种族往往也容易被这些充满了欲望和丑态的灵魂所吸引……”   伊莱恩听得皱起了眉,“难道是……”   埃德迦点了点下颌,“是的,他们召唤了魔鬼。”   他适当地将声音压低了几分:“而迪伦是被他们选中之人。   选中献祭给魔鬼的祭品。”   伊莱恩的眉心已皱得几乎浮现出一道刻痕,“祭品?”   埃德迦说道:“届时魔鬼会附身在他的身上,以此降临这个人间。”   “这……太荒谬了。”伊莱恩喃喃道。   “可这一切确实发生了。”埃德迦露出一个苦笑。   “迪伦在那座塔里呆了三年,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在第三年的时候,那六个法师忽然一个接一个从魔塔上跳了下来。   那天早上帝都的人们一觉醒来,不但看到了地上六具摔得粉身碎骨的尸体,还看到泰坦塔随着惊天动地的声响脱离了大地,缓缓向天上飞去。”   “从那以后,泰坦塔里只剩下唯一的一位法师,也就是迪伦·路德维克了。”   “可很快人们发现,迪伦会让这个大陆上只剩下他这一位法师。”   “改造后的法阵在得到魔鬼的力量下顺利成型了,这是一个吞噬和蚕食的法阵,其余六座塔、甚至五湖四海的魔能都源源不断地涌向大陆的中心,即泰坦塔的所在,起初只是这样……后来这个塔的吸力却变得越来越可怕,甚至吸食人身上的魔力、生命力……   那个法阵运行了一整年,大陆上死了不计其数的人。   迪伦·路德维克毫无疑问成为了这片大陆上最强大的第一法师,像泰坦塔一样,即使在这座塔落下以后,长久以来仍然是笼罩在大陆上最可怕的阴影。”   “这带来了一系列的后续影响,在七座塔俱坍塌后,法师们元气大伤,法阵毁灭了,魔能更是变得比丛林时代更为稀缺,几乎是枯竭了。人类在这个时候趁势而起,统领了大陆,他们焚毁书籍典册,在全世界各地猎杀巫师,开始了血腥镇压的‘猎巫行动’,迫切地要将魔法的一切痕迹从这个世界抹消。   他们的心灵为仇恨和恐惧所支配,不分敌我地大肆杀戮,竟凝聚成了一股难以撼动的强大意念,连圣子也无法说服他们放下屠刀。没有办法,圣子只得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建立了这座城市,斯提克斯是后来城里的人起的名字,事实上,这座城市乃是巫师们最后的方舟。   圣子先是用泰坦塔的残骸建立了古堡,将迪伦和他的追随者囚禁于其中,又用剩下的六座塔的残骸建立了斯提克斯,因为塔身上本身带有最初的六位神贯注的魔力,圣子又在上面重新画了法阵,于是魔法在斯提克斯得以延续。”   “百年来迪伦恐怕没有一刻不在尝试冲击圣子留下来的诅咒,也不算是毫无收获,但难以动摇根本,到最后他不得不乖乖遵循诅咒,找到了你,公主殿下。”   “这便是故事的大致面貌了。”埃德迦以一句话给这个故事落下了尾音。   “你要我杀迪伦,”伊莱恩直直地看向他,抛出一个问题,“那么当初圣子为什么没有杀他?”   埃德迦怔了怔,说道:“他本来是打算杀他的……”   “但他在最后读取了他的记忆。”   “于是他收回手,只是给了他一个诅咒。”   伊莱恩问:“圣子在迪伦的记忆里看到了什么?”   埃德迦说道:“大概便是我告诉你的这些吧,迪伦的经历都是那位大人转述给我的。”   他沉吟了一声,“只有迪伦在泰坦塔里的那段记忆,他没有告诉我。”   伊莱恩想:我知道的。   昨晚玛姬告诉他了。   白衣少女在迪伦离开房间后第一时间从镜子里冒出来安慰他,她自我介绍名唤玛姬·路德维克,是迪伦的姐姐,于是伊莱恩很快明白了——这位姐姐是来为自己的弟弟恳求获得他的谅解的。   “所有人都说他是魔鬼。可我知道,不是的……” 第18章 第 18 章   68.   玛姬是在迪伦进入泰坦塔后的第三年来到阿塔拉斯的,这三年里她给迪伦写了无数封信,却犹如石沉大海,别说回信了,连一个水花都没有溅起来。   有人说是泰坦塔太高了,比另外六座塔都要高得多,无论是猫头鹰还是老鹰都飞不上去,信件根本不能送达。还有人说迪伦·路德维克是为第一代公爵选中的幸运儿,现在的地位至高无上,根本不记得她这个留在俗世里的姐姐。   没有任何人支持她,但玛姬还是不远千里孤身踏上了路途。   路德维克家只剩她和迪伦两个人了,如果连她也遗忘了弟弟,那迪伦和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条联系就真的断了。   她来到阿塔拉斯的第二天便前往了泰坦塔,明明是在最繁盛的城市,这座塔周围却冷清极了,什么人也看不到。她在门口对着那扇铁门说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恳求面见迪伦公爵,和料想中的冷遇不同,伴随着一个沉重幽长的声音,铁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了,她一走进去,门又在背后降下了,黑暗一点点吞没了那一线光明。那个声音多年后还时时在她脑海里回响,她是走进去之后才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那扇门划开了一道巨大的天堑,将里面与外面,地狱与人间。而里面的这个世界只得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她在泰坦塔的最高层见到了迪伦。   “您听过普罗米修斯的故事吗?”   “他从神明处为人类盗取了火种,为此宙斯惩罚了他,命令山神用锁链将他绑缚在高加索山脉的一块岩石上,又叫一只饥饿的秃鹫每日来啄食他的肝脏,到了第二天,他的肝脏又会重新长出来,就这样日复一日,持续了三万年。”   “我小时候看这个故事,一面畏惧于神的残酷,同时为普罗米修斯感到轮回无尽的痛苦,这样的酷刑,不如在这一刻立即死去,归于冥河,得到永恒的安宁。”   “在泰坦塔里看到迪伦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   玛姬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迪伦。   阴暗的空间里一个苍老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了过来,“路德维克,你的姐姐来了,你不看看她吗?”   过了许久,她听到最深处有某种金属碰撞在一起的响动,她睁大了眼睛,好一会儿勉强能从中辨别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个身影动了动,发出过于用力的粗重喘息,好像只是这样的动作便叫他痛苦不已。   他从凌乱污秽的头发下抬起头来看她——他有一双兽类般猩红色的眸子。   那不像是人,更像是一头负伤的困兽。   ——那不应该是她的弟弟。   六位法师三年来在迪伦身上进行了数不清的残酷试验,都是禁/书上记载的以最邪恶的黑魔法为基础的人祭,好几次他们的实验品在过程中险险死去,即使他已经具有超越常人、甚至偶尔让他们几个都会觉得难以理解的坚韧和求生欲——没关系,他们是最强大的法师,有最完美的治愈术,甚至不会在他身体上留下一点痕迹。   毕竟这具躯体要献祭给魔鬼,自然得是完美无缺的。   然而接连品尝到失败苦涩的滋味,让他们险些放弃这个人任由他自生自灭。直到在又一次试验后,他们发现迪伦的眼睛变成了一种奇异的红色。   ——那是恶魔与这个人产生了感应的证明!   这个人的确是最合适的祭品,他们感到希望近在眼前,只差最后一步。   只是这最后一步仿佛被无限拉长,恶魔迟迟没有降临,时日无多,六个人都有些心浮气躁,恰巧在这个时候玛姬来了。   于是有人提议放她进来。   “恶魔不是最喜欢处子的鲜血吗?”   *****   那天玛姬又去看那个人了。   她还没来得及走近,忽然看到那个人动了一下。   于是她停驻了脚步。   他缓缓抬起头看她,那张面容苍白枯槁,没有一丝生机,一双血红的眼睛不带任何人类的感情。   他翕动了一下双唇。   玛姬费力去辨认,好半天才读出他在说什么,不过是一个字——“走。”   他不停地重复,一直在说这个字。   她当然是走不出去的。   在她回到最底层试图去打开那扇铁门的时候,法师一把将她抓了回来,他们把她扔到了迪伦身边,粗暴地划破了她的手腕,用鲜血围着迪伦画了一个法阵。   那个晚上,他们梦寐以求的魔鬼终于降临了。   “他不是魔鬼,那些人才是。”玛姬确切地说,神色接近于一种偏执,低下头细细摩挲手腕上并不存在的伤口,“他杀了他们,可他没有杀我,还救了我……”   “他只是在黑暗里太久了,太痛苦了……”   “为什么……没有人能救救他。”少女捂住脸,涟涟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渗出。   *****   于是伊莱恩说:“我知道圣子为什么没有杀迪伦。”   埃德迦若有所思地凝注他。   “迪伦说自己今年一百二十四岁,那么他被诅咒的时候应该是二十岁,可是二十岁那年他才进入了泰坦塔,这中间的三年为什么凭空消失了?”伊莱恩说着看向了埃德迦怀里的红盒。   “圣子试图在他身上搜寻魔鬼的踪迹,发现魔鬼藏身在了他的记忆中,于是将那段回忆抽取出来,锁在了这个盒子里。”   “现在迪伦理应将一切都想起来了,魔鬼也再次与他合二为一。”   “公主,”埃德迦深深地望着他,“到了这个时候,你的心意还没有改变吗?”   “你未免太固执了。”伊莱恩颇感无奈地摇起了头,“为什么是我?”   “那是因为圣子在诅咒里设置的另一个陷阱,哪怕诅咒解除了,你们之间的契约仍存续,除非你亲自终止。   否则哪怕迪伦可以杀害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和生命,唯独除了你。”   “如果他杀了我呢?”伊莱恩问。   “那……”埃德迦迟疑了一下,“他也会死。”   面面俱到啊。伊莱恩佩服起这位圣子了:他还真是个心机深重的外国人。   埃德迦继续说:“迪伦的防备心极重,其他人根本不可能接近他。何况我是独角兽,生来注定不能杀人。”   他原来还想亲自动手的?伊莱恩觉得自己之前不够了解对方了。   他明白了,“所以从一开始,这个诅咒的另一个对象,就担负着爱人与刺客的双重身份。”   “我收回说圣子不懂爱情的那番话,而今想来太愚蠢了……”伊莱恩兀自喃喃道,“他真是异常了解人心。”   埃德迦看对方这副根本没把重点放对的模样,不免感到泄气,“好吧,突然之间叫您做这么残酷的事,我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那……”他忽然一把抓过对方的手,“你和我一起走吧!”   “你做什么?”伊莱恩觉得这个人今天真是莫名其妙。   “迪伦不能杀你,或许还爱上了你,这很好,原本是符合圣子的计划的。哪怕不能感化他,也可以寄希望于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一个人能牵制他?”埃德迦看他的眼神极其复杂,“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个人偏偏是你。”   “他不能杀你,可他还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折磨你。”   伊莱恩哭笑不得,“埃德迦,你在说什么?”   埃德迦莫名叹了一口气,“哪怕是您对此都始料不及吧。”   “你要知道……”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却笃定无比,“你就是一百年前打败迪伦并诅咒他的那个人!”   说完,他蓦然往后退了一步,一个俯身在伊莱恩面前单膝跪了下去,他执起他的右手,低头去亲吻他的指节,饱含着最纯粹的尊敬与仰慕。   他柔声呼唤:“圣子,吾师。”   他用伊莱恩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什么,那像是一个极为陌生的名字。   “醒来吧——”   伊莱恩看到于对方眉心间一个金色的法阵清晰地浮现了出来,在一刹那光芒大作,那片光芒越来越大,不断向他靠拢,继而包裹住了他整个人。   那感觉是如此的温暖熟悉,伊莱恩毫无防备,甚至生不出一丝抵抗的念头。   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19章 第 19 章   69.   伊莱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靠坐在树下,那只蝙蝠围着他飞上飞下,看他睁开眼便飞到了另一边去,张开嘴口吐人言:“他醒了。”   埃德迦转身走了过来,“伊莱恩,你感觉还好吗?”   “还好。”事实上什么感觉也没有,他低头在自己身上看来看去,又迷惑地看向对方,“他呢?”   埃德迦一副听不懂的样子,“谁?”   别装了。伊莱恩睁大眼睛瞪他,答道:“你的老师,圣子。”   “难怪你那么喜欢让我扮演你的学生……”他嘟嚷了一句。   埃德迦笑了,这还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真正意义上的笑容,轻松而惬意,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好像不是太惊讶?”   “多多少少有一些猜测……”伊莱恩摸着下巴思忖,“有一些迹象,你不是还给了我不少提示?你在卡片上给我画的那幅肖像,不是我,而是圣子对吗?”   埃德迦笑而不语。   伊莱恩继续说道:“直到昨天我去了斯提克斯的‘门’,原来那道门需要你颁发的通行证才能顺利走出去,可我却能直接穿透过去,我才确定了这一点——这座城市与我之间,或许潜藏着某种内在的关联?”   埃德迦道:“这在最初便是您建立的城市,自然没有对主人封闭的道理。”   “可是我没有往那么厉害的身份上想。”伊莱恩伸出食指轻轻点在自己的唇上,发出由衷的惊叹,“难以想象,原来百年前我曾是那么了不起的人物。”   埃德迦的笑意更深:看来公主殿下还是有些兴奋的。   “你是在何时认出我是你的老师的?”伊莱恩又问。   埃德迦默许了他这种口头上占便宜的行为。“在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时候,”他拨开额前的碎发,露出眉心中央那个淡金色的法阵,“这个法阵乃是圣子留下的,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只有我自己能看到,那一次你盯着我看的时候,我难以置信你是看到了它……”   “事实上,我也是在昨天你去了那扇门后,才敢百分之百确定你就是他。”   伊莱恩愣了愣:“你跟踪我?”   埃德迦自动忽略了这一质问。   “当初我的角断了,不必太惊讶,我第一次去接你的时候那只角是幻术。毕竟一只没有角的独角兽……太丑了。”埃德迦伸手在那个法阵的位置轻轻抚摸了一下,“圣子为了完全治愈我,在我的头上画下了这个法阵,并融入了自己的一滴血。”   “百年前与迪伦的一场大战,圣子的损耗极大,又受了重伤,他用最后的魔力建立了这座城市,自己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在逝去以前,他告诉了我他真正的名字,他说他会在这个世界新生,未来如果还有重逢之日,只要我念出他的名字,这个法阵会与他残留的意识发生反应。”   他这才回答了伊莱恩的问题:“那只是圣子残留在你身上的一抹意识,在刚才已经散去了。”   “那么……他果然不是所谓的神明?”   “他……”埃德迦的语气顿了顿,神色颇为微妙,“是一位了不起的大魔法师。”   他看向伊莱恩,启了启唇,又微皱眉心,那熟悉的表情让伊莱恩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对方再开口又是那一句:“所以,你真的不打算离开吗?”   “恶魔回到了迪伦身上,他很有可能辨认出了你的灵魂,迪伦会知道你是谁。”他严肃地提醒他。   伊莱恩反而笑了,一个颇为耐人寻味的笑容,“他会知道,我是谁呢?”   “他以前憎恨法师,憎恨人类,甚至憎恨这片大陆上的所有生灵,到后来他最憎恨的,毫无疑问是打败并用诅咒困住了他的人。”   “公主殿下,”埃德迦说道,“无论这段时间在你的心目中是如何看待这个人的,你要意识到,现在的他已经完全不同了。”   “包括古堡里的那些人也一样,”埃德迦一一为他掀开诅咒下的面纱,“西奥多,变成猫以后倒是可爱,以前却是一个把骷髅和尸体当宠物的亡灵法师。那个时候在战场上最开心的就是他了,每一天都有人不断死去,他的亡灵军团得以日趋壮大。   贝茜,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一开始谁也不会对她有防范心,后来人们便是在战场上看到流离失所的小孩儿都不敢再多看一眼,她有一个名副其实的称号,叫‘血腥女仆’……”   “而伊莱恩你,”埃德迦用那双海蓝的眼睛看着他,里面几乎含着一丝不忍,“与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   伊莱恩乍一听到这些的确是觉得骇人听闻,但他还称得上平静,甚至是冷静地阐述给对方一个事实:“你这话说得太晚了。”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走了,迪伦会做出什么?”   他忽而笑了,说道:“我以为,他喜欢我喜欢得不了。”   埃德迦沉默了。   ——“他是不会和你走的。”   背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70.   伊莱恩看着对面的人,觉得和第一次看到这个人时没有太大不同,他后来知道那只是埃德迦往迪伦身上施加的一个幻术。而迪伦本人看上去更瘦,脸色也更苍白,轮廓深邃,鸽血般的眸子一片深沉,那种忧郁的气质悉数化为了另一种阴郁,这么看起来简直像是个病怏怏的贵公子,而不是埃德迦口口声声的“恶魔”。   同时对方也直勾勾地望着他,眼底像是什么感情都不带,又像是因情绪太过庞杂而混淆成了一片晦暗,叫人什么也看不出。   半晌,他唤了一声:“伊莱恩,过来。”   埃德迦立即看向伊莱恩,发现对方反而别开了头,这种命令式的语气,除了徒惹人不快外并没有什么用。   奇异的是迪伦看到对方这个样子,原本紧绷的面部线条反而柔和了下来,又唤了一声,“伊莱恩。”   “原谅我。”他说。   埃德迦愣住了,继而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迪伦会说出这种话已经足够叫人惊讶,况且还是在有他这个旁观者存在的情况下,有些事情似乎是超出他的预估了……   在对方说了这句话后,伊莱恩到底重新看向他,过了一会儿,他朝他迈出了第一步。   埃德迦下意识拉住了他。   迪伦眯起眼,盯上了他扯住伊莱恩的那只手。   伊莱恩回头对埃德迦笑着摇了摇头,埃德迦在心底叹了口气,干脆地松开了他。   他一步一步朝迪伦走了过去。   迪伦看着逐步接近的人,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但那的确是从未有过的美妙。对方的每一步好像踩在了他的心口上,凡是他走过的地方都生长出了柔软的花,他听到沉寂百年的心脏在胸腔里复苏,一下一下地鼓动、震颤。那几乎牵引出了一丝微妙的隐痛,但他难以抗拒,也不想抗拒。   对方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他伸手握住他的手,感到那是温暖而柔软的,比记忆中要暖一分。对于恢复了往昔力量的身体来说,又比记忆中的更柔弱,仿佛他一个用力便能轻易地握碎……他猛地瞥见了对方手臂上残留的红痕,当即把这个想法狠狠打消了,只是轻柔地把住他的手腕,把人牵引到自己身后。   他再看向站在原地的埃德迦时,眼底酝酿着一片阴沉的风暴。   “埃德迦,就在你我之间做个了断。”   埃德迦微微一怔,对于迪伦会选择自己也不是太意外。   看来对方是打算忽略圣子和伊莱恩之间的联系,将新仇旧恨一股脑全算在自己头上了。他感到了一分无奈,更多的倒是庆幸,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老师的计划还是成功了。   于是他点头接受了,“不胜荣幸。”   伊莱恩不由抬高了声音,“迪伦!”   迪伦回头来看他。   他抿抿唇不知道说什么,说我才是你的仇人,你要决斗应该找我!可对方理应已经清楚了这一点……无论对此是接纳是忽视抑或其他,他最终选择了不与他追究,但埃德迦不同。   他的语气一下子弱了下来,干巴巴地说:“埃德迦是独角兽,你不能这样……”他记得埃德迦刚才还说独角兽是不能杀人的。   迪伦的语气淡漠,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一眼便能看到结局的事实:“赢者生,败者死。我不会在战斗中下杀手,我会在结束后亲手杀了他。”   伊莱恩在这个时候清楚地感受到,这个人的确不同了。昨晚在争执之下他还能挣扎、反抗,而今面对这个人他却只感到一股巨大的、茫然的无能为力。   话音刚落,有人先动了,埃德迦肩膀上的那只蝙蝠突然直直朝迪伦飞了过去,在中途变回了人形。   “肖!”   “不自量力。”迪伦冷哼了一声,随着他一个抬手,一道红色的蛇形闪电直射而出,不过眨眼间,肖已经倒在了地上。   埃德迦的一只脚变换了方向,很快又站住了,他盯着迪伦,神色急剧冰冷了下来。   “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这一百年来,我的魔力有没有精进到能与迪伦公爵抗衡的地步……”   “迪伦!”伊莱恩挡在了迪伦面前,“埃德迦,是我的朋友。”他的眸中流露出了一丝恳求之色。   迪伦看了他一会儿,最后竟然笑了。   他的语气是柔和的。   “伊莱恩,你不需要朋友。”   “从此以后,都不需要了。” 第20章 第 20 章   71.   他们两个没说一句话,但彷佛在无形中达成了某种共识,倏忽之间化为两道流光,直直向高空飞去,转瞬便消失在了视线中。   留伊莱恩在原地,一阵心急如焚,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及时阻止这场决斗。他忍不住咬起了指甲,强制命令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冷静下来,做点什么……他连忙跑去查看那个倒在地上的人。   在他的连声呼唤下,肖微蹙起眉,终于睁开了双眼,伊莱恩帮忙扶起他,他捂住胸口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开口第一句话是:“埃德迦呢?”   “他们去了另外的地方。”   肖作势要从地上爬起来,“得快点……”   “你还行吗?”   “当然。”这句话是咬着牙说的。   伊莱恩说出了自己的提议:“我们回古堡找其他人一起去!”   肖怀疑地看着他,“他们是路德维克的人,会听你的?”   最后是猫伯爵和贝茜带他们一起找过去的。   他们从杂物间里找出两把扫把,施加了一个悬浮咒和一个飞行咒,西奥多载着不会魔法的伊莱恩,贝茜则负责重伤的肖,肖的表情似乎更难看了。   他们围着树林绕了一圈,最后在森林的背面找到了两个人。   老远便能看到各类魔法碰撞在一起迸发出的炫目流光和闪电,所过之处引荡出一片浩大的气浪,树木以二人为中心向外围一片片倒下去,很快夷出了一片平地。   西奥多和贝茜悄悄在边缘落了下去。   四个人一起躲进了草丛里。   西奥多向外探头探脑了一番,回头问:“现在怎么办?”   贝茜看了一眼,撇撇嘴:“我不管,两个我都打不过。”   肖已起身想要冲过去。   西奥多连忙伸长了手臂扯住了他,“喂,你干什么?”   “放开!”   伊莱恩也开口阻止他,冷静地指出:“你去了没有用。”   “那你们有用吗?”肖对他们的态度可不大好。   伊莱恩紧盯着场中的两个人,目光一瞬不瞬,“再等等。”   肖不认为一个普通人能从中看出什么。   事实上,伊莱恩的确什么也看不出——太快了,随着二人不断释放魔法发出了形形色/色的光芒,彷佛交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叫人眼花缭乱得很,观察了一会儿,他只发现了一个规律:他们每次念完一个咒语后,在与魔法的衔接之间有一个短暂的停顿。   他忽然问肖:“埃德迦说迪伦无法伤害我,为什么?”   肖不耐烦道:“我怎么知道。”   伊莱恩的语气郑重:“这很重要。”   肖想了想,说:“按照圣子的作风,他不会在咒语里加入过于阴毒的陷阱,我想想……”他用拳头抵住下巴思索起来。   片刻后,他清脆地一扣指节,“或许是那种最单纯的返还咒?届时迪伦施加在你身上的咒语都会反弹回去。”   伊莱恩沉吟了一会儿,又问:“你们能从一个咒语的开头听出他们要施展的下一个魔法吗?”   西奥多说:“我只是个亡灵法师,其他的不一定知道。”   贝茜拍了拍胸膛,一脸骄傲,“大部分吧,我可是个天才少女。”   “麻烦你了贝茜,帮我听听他们有没有使用某种比较温和的魔法。”   贝茜偏过脑袋侧耳去听,没多久就放弃了,“恐怕是没有的。”   “连那个埃德迦用的都是伤害力极大的魔咒,很可怕!”   伊莱恩神色严峻,用力咬了一下下唇,“埃德迦就算了,你帮我听听迪伦的咒语,有没有什么相对来说比较温和的,或者是他能及时避开的。”   西奥多的脑子转得最快,“公主,你想做什么?”   下一刻贝茜已经嚷嚷开来:“就是这个!”   只听到草丛一阵哗啦啦的响动,眨眼间身边的人就少了一个,抬头一看伊莱恩已迅速地冲进了战场中!   贝茜补上了一句:“……最多致残。”   肖猛地站了起来,“他不要命了!”   西奥多捂住脸,“完了,贝茜你完了。”   少女恶狠狠地瞪着他,“闭嘴!”   场中的情势急剧变化!   迪伦感觉自己的这道咒语打出去,中途彷佛碰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一瞬间反弹了回来,那速度竟比他发出的还快!他几乎是下意识闪身避开了,左手竟还是被打中了,顿时皮开肉绽,冒出一股难闻的焦臭味。   待他抬头看过去,登时就红了眼。   埃德迦也愣住了,缓缓放下了手。   迪伦扑了过去,及时揽住了那个跌落下来的人。   “伊莱恩!”   他的脸上都是血。   72.   “好了。”埃德迦停止了施放治愈术,那团温暖的绿光在他的手心无声地黯淡下去,只见伊莱恩脸上原本骇人的伤口这会儿已是平滑如初,“只是疤痕……”他正想说什么,趁迪伦低头去清洗毛巾的间隙,伊莱恩对他使了一个眼色。   于是埃德迦极其自然地接道:“可能……麻烦一点。”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一道冷冰冰的目光笔直地刺了过来。   “你真没用。”迪伦冷冷道。   埃德迦不见恼怒,反而笑了:“诚然,公爵大人的魔法比我高明许多,可惜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伊莱恩装腔作势地咳了一声:“别吵了。”   于是迪伦没再接话,他伸出手用毛巾为伊莱恩擦拭面颊,动作轻柔极了,像是在对待一块易碎的宝石,顺着对方的面部轮廓将刺目的血迹一点点拭去,这个过程里他一直紧拧着眉,直到对方的面孔重新变得纤尘不染,他的眉头才微微舒展。   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那气氛却叫埃德迦明显感受到了自己的多余。   “迪伦,我渴了。”伊莱恩忽然说。   “我知道了。”   迪伦放下毛巾,又瞥了埃德迦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埃德迦侧耳听他走下楼梯的脚步声,开口问道:“殿下为何不让我为你治愈疤痕?”   伊莱恩摸了摸左脸上那道浅显的伤疤。   “你应该知道达摩克里斯之剑。”   埃德迦一点就通,了然道:“你要用自己来提醒他。”   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极为复杂,低声问:“难道,你打算以身饲虎?”   伊莱恩一愣,反应过来后笑了一声:“我可没你想的那么伟大。”   “我……”他的语气不知道为什么踌躇了。   而后埃德迦发现他的脸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他说:“……可能是真的喜欢他。”   埃德迦愣住了,联想到这个身躯里的灵魂曾代表着什么,他忽然觉得难以接受,“为什么?”   “这种问题不必钻牛角尖。”伊莱恩洒脱地摆了摆手,“没有为什么。”   他想了想,又说:“……他对我很好。”   “迪伦是个不会掩饰或者说掩饰得不够精明的人,在我发现他的心情后,我的心情是……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看似苦恼地笑了,但那笑容里又包含着一丝隐秘的甜蜜?   “但我的确想对他有所回馈,如果我对他笑一笑便能让他开心一些,那我会走上去拥抱他,对此我不会有一丝犹豫。”   埃德迦保持了一段时间的缄默,最后他放弃了这种似乎比算术还难以捕捉逻辑的思考,再开口时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这样……也算是童话的完美结局?”   伊莱恩说:“嗯,公主和被诅咒的怪兽在一起了,可是诅咒解除后,怪兽发现公主其实是男人,而公主发现怪兽竟然是大魔王?”   他们一起笑了。   埃德迦的笑容渐渐淡去,只是不愠不火地将一抹笑意噙在唇角,面容一派温和,“你刚才挡在他面前的时候,说我是你的朋友。”   伊莱恩疑惑地看向他,像是在问有什么不对吗?   埃德迦说:“对不起。”   伊莱恩愣了愣,却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你是指你的咒语击中了我?那是我自己冒险冲上去的,不关你的事。还是你一度把我看成你老师的影子?唔……我是不介意多一个像你这么厉害的学生。还是你对我的诸多隐瞒?事实上你一开始直接告诉我我也不会相信的。”   “这么看来我真是太糟糕了。”埃德迦懊丧地垂下了头。   “没关系的。”伊莱恩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度地说。   “我也将你当做我的朋友,伊莱恩。”埃德迦用海蓝色的眼睛真诚地凝视着他。   伊莱恩的笑容更为灿烂,“当然。”   “希望日后我们还有机会一起喝下午茶。”   伊莱恩从这句话里敏感地嗅到了什么,“你要走?”   埃德迦点点头,“圣子给了我一把通往他的故乡的钥匙,我将前往异世界寻找魔法的源头,以期让魔法的火种在这片大陆上重新点燃。”   他是不明白这只独角兽为何对魔法有这么大的执念……看来圣子收的徒弟和他一样注定了不平凡。   伊莱恩笑着开了一个玩笑:“如果那座信仰之塔还在,或许你很适合进入其中。”   埃德迦听了这话也笑了,那是一个含着几许缅怀的笑容,“这话你从前也说过。”   诶?   “祝你好运。”   “只是恐怕有许多事得麻烦你了。”   *****   埃德迦和肖一起从古堡里走出来,一抬头就看到院子里站了一个人。   肖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埃德迦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独自走了过去。   “没想到你还打算平静下来和我聊一聊?”他看着迪伦,是真的感到惊讶。   迪伦淡淡道:“只是觉得有必要警告你。”   “我求之不得。”   迪伦说:“魔鬼不在我身上,不必徒劳地寻找他的踪迹了。”   埃德迦愣了愣,狐疑地盯住这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吗?从来就没有魔鬼。”那双猩红色的眼睛里有一种暗色的恶意在翻涌,迪伦低声说,“他从一开始就被我吞噬了。”他的声音冰冷而沙涩,混合在一起有一种奇异的质感。   “其实魔鬼第二年就在泰坦塔里降临了,然后我的眼睛变成了这种样子……”他抬起手顺着眼廓抚过自己的眉骨,冷笑了一声,“只是那六个人太愚蠢,被我骗过去了而已。那一年我和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体内争夺对这副躯壳的控制权,最后,如你所见,是我赢了,他的所有力量归我所有。”   埃德迦皱起了眉,语气斟酌:“所以……”   迪伦径直肯定了他还没说出口的想法:“支配我的从来不是魔鬼。”   “不过是……我想那么做,于是就做了。”他淡淡地说,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我该说你强大,还是可怕呢……”埃德迦感到毛骨悚然,这种念头他连想都没想过——一个能吞噬魔鬼的人类?他拥有的是一个怎样的灵魂……他露出一个复杂的苦笑,“你果然至今没有半分悔改之心。”   迪伦抬首向高空看去,眸底映出了一片霞光,被他的眸色染得愈发艳丽,“那个人来到了这个世界,于是你也知道了,原来在这个堕落的世界之上还有更高等的世界存在,是他提醒了我,明明只差最后一步我便能触及到那个世界……”也是那个人将他从天上狠狠击落了下来。   埃德迦这才知道这个人当初原来抱着这种想法。   他冷声道:“你为了登临另一个世界,不惜建立在一众白骨和尸体之上?”   “有什么不可以?”迪伦低下头来,发出了一声轻嗤,“不过……算了,如果那个世界的人都像他一样,对我而言无异于地狱。”   “我失败了,我承认,然而以胜利者的姿态施舍的宽容本质不过是愚蠢与虚伪,我在大脑里伪造了魔鬼的身影,果然骗过了那个天真的圣子,他放过了我。”   “现在,埃德迦,你是他唯一的徒弟,可连你都杀不了我,还有什么人能对付我?”这句话不是挑衅,而是一句陈述。   埃德迦已经平静了下来,甚至扯动嘴角笑了笑,“迪伦,是你太自大了。”   “你难道没有想过,圣子其实从一开始就看出了你的诡计,魔鬼不过是他顺势放过你的托词。”   迪伦皱了皱眉,“你说什么?”   “你还应该想一想,他为什么选择抽取了你的那段记忆?”   埃德迦继而给了他一个答案:“他是愿意给你一个选择——或许忘记仇恨的你,能够重新开始?”   迪伦冷冷道:“自大的是你们吧。”   “我知道伊莱恩也是这样想的。”埃德迦说,“他与圣子到底有共通之处。”   “他们不是信任你,而是在你身上寄予了希望。”   他看着面前缄默不语的人,最后留下了一句:“迪伦,不要辜负他。”   迪伦的脸色极其难看,明明来警告的人是他,怎么到头来被说动的反而成了自己。   埃德迦走回了肖的身边。   两个人默默走上山路,脚下的影子并肩走在一起,埃德迦若有所感,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肖一捕捉到他的眼风就凑了过来,“怎么,终于舍得看我了。”   埃德迦收回了目光,淡淡道:“你有什么好看的。”   “埃德迦!”他吼了一句,声音又虚弱了下去,“我好痛,好难受。”   埃德迦:“嗯,没死就好。”   肖撇撇嘴,控诉道:“你对其他人都不是这样的,不说公主殿下,就连对那个迪伦都比我温柔十倍?”   埃德迦睨了他一眼,评价道:“……太酸了。”   肖:他发誓一天、不,一个小时内都不会再和这个人说话了。   半晌,埃德迦说话了:“为什么冲上去?”   他怔了怔,反应过来是真的觉得委屈了,不知道这只独角兽是情商太低还是故意的,“你又不可以杀人,他一个魔咒就可以随便杀了你。”   “我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你还要问吗?”他哀怨地盯着他,“说过多少次了,我……”   “打住,”埃德迦连忙制止,“你看过的垃圾爱情小说太多了。”   他是为了谁啊?   “下一次,不要这样了。”   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这个人的语气似乎软化了几分。   “你知道,独角兽的生命尤为漫长,我不想用下半辈子来怀念一只吸血鬼。”   肖在原地呆住了。   埃德迦看他这副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觉得这只吸血鬼和自己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十年如一日的傻……他径直越过他向前走去了。   等肖反应过来时,只能远远瞥见那个人的一抹背影。   他拔腿追了上去。   “埃德迦!”   73.   迪伦回到房间的时候,发现伊莱恩睡着了。   他无声无息地走到床边,低头凝注对方的睡颜。   ——如果困厄你和解救你的人拥有同一个灵魂,如何是好?   他不知道,在了解到真相的那一刻他也曾感到百年前那股强烈的仇恨再一次卷土重来,百年了,好像自己仍旧逃不出那个人设下的牢笼,仍旧再一次被欺骗了。   但只需看到这个人一眼,所有的愤怒和仇恨都烟消云散了。   他只知道,他想要拥有这个人——这份欲望是如此的强烈,压倒性地盖过了所有的一切。   伊莱恩再醒来时已是黄昏了,他看着窗外一片醺然的阳光想:是一个逢魔时刻呢。   然后偏头看向坐在床侧的人,微微一笑,“迪伦,你回来了。”   那人用那双猩红色的眼睛看着他,目光如天际的夕阳一般,是罕见的温柔。   他轻声问:“醒了,饿了吗?”   伊莱恩偏过身子往他身上靠,迪伦配合着换了个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伊莱恩在他怀里蹭了蹭,以示自己还不想起来。   一只微凉的手穿过他的发丝,最后落在他的左脸上,轻柔地摩挲,“去掉这条疤好不好?”   他很果断地拒绝:“不好。”   迪伦低声说:“你在惩罚我。”   “算是吧。”伊莱恩在心底轻叹了一声,也感到了自己的卑劣,他没有任何能拿出来与对方抗衡的,唯一用来要挟的却是这个人对他的感情?   “对不起。”   伊莱恩没想到会从对方的口中听到这句话,他愣了愣,然后弯起眼睛笑了,“我还以为会是另三个字。”   迪伦不过停顿了一秒,他就皱起一张脸,“因为我变丑了,你不想说了?”   “没有……”   伊莱恩自顾自嗫嚅道:“我就知道,你喜欢的是这张脸,毕竟我这个人除了这张脸一无是处。”   “埃德迦说我是圣子,其实我对此毫无实感,毕竟我怎么看也不像是那样的人。”   “不会魔法,性格不够果决,也没什么人格魅力。”   迪伦制止了他:“好了,你不能这么说。”   “为什么?”   迪伦犹豫了一下,“因为……”他磕磕绊绊地低声说,“我爱你。”终于说出这句话,他一面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一张脸又按捺不住地开始发热,变回人类后不能掩饰这一点大概是最麻烦的了。   但一低头发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盈满了璀璨的笑意时,他又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满足和……幸福?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那的确是无与伦比的幸福。   伊莱恩的脸也红了,还要继续追问:“还有吗?”   迪伦说:“我那时问你蔷薇的花语……   “那是……”迪伦看他的目光专注极了,伊莱恩现在觉得那双眼睛像是一个玫瑰色的漩涡了,他听到他于耳畔呢喃道,“你的一切都很可爱,我的公主。”   “这是我从一开始便想告诉你的。”   话音刚落,一个吻有如蝴蝶落在了心爱的花上,轻轻点在了他的额头上。   伊莱恩在这一刻的确感受到了心脏巨大的悸动。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所说的:爱情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突然而然地降临。他不知道他们之间什么时候是那个时刻,但这个人堕入了那条河里,朝岸边的他伸出了手,他其实可以拒绝的,但他没有。他发现自己总是难以对这个人置身事外。   他也知道对方想得到什么。   于是他伸开手揽住了他,说道:“迪伦,不要再沉溺在黑暗中了。我不会离开你,你再也不会一个人。”   那一瞬迪伦好像又回到了百年前,他被沉重的锁链囚禁在那座阴冷潮湿的塔里,看不到天空和太阳,时间也失去了意义,某一天黑暗中有一只手伸过来了,他迟疑着将自己的手递过去,那只手一路牵引着他脱困而出,他在黄昏的阳光之下看到了他——于是一切都不同了,历史被改写,他得到了真正的拯救。   迪伦阖上眼,紧紧拥住了怀里的人,甚至感受到眼中一阵灼热克制不住地涌动了上来。   于是那个吻一路向下落在了对方柔软的唇上。   他于唇齿间吐露出了一句爱语:“Queriendo ser frío, me derrito nada más rozar tu piel.”   ——Fin——   2017.11.01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完结,去年平安夜开的文,到今年万圣节终于写完了(。   谢谢大家看到这里!   之后抽时间会有番外掉落。 第21章 番外·缎带与蕾丝   1.   #迪伦的一天#   清晨7:00,迪伦从生物钟里自然地醒来,睁开眼第一件事是去看身边的人。   伊莱恩有好几套睡衣,秋冬是毛绒绒的可爱风格,绣有驯鹿图案或各种各样的猫,春夏则是相较轻薄的白绸睡裙,无论是哪一种他都很喜欢,只是后者……似乎太过清凉了,迪伦帮他把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对方露出来的半个光裸的肩膀,这种大夏天倒不是怕他着凉,而是怕自己一个忍不住扑上去……他已经变回人类好几年了,可每次看到这个人总觉得有两根无形的獠牙在蠢蠢欲动。   7:20,他强制说服自己收回目光,这张床像是一个甜美的粉红色梦魇,让人忍不住深陷其中,想着要让对方吃到自己亲手准备的早餐,他才从床上走了下去。   7:30,准备早餐中……伊莱恩喜欢的羊角面包、燕麦粥或蛋黄虾仁披萨,再搭配一个色泽清爽营养均衡的水果沙拉。   8:00,回房间叫伊莱恩起床,这个时候对方往往还没有醒,如果不凑巧命中了十分之一里那一分稀有的概率——他已经醒了。迪伦会感到万分遗憾——他可以吻醒他的。   “你太腻歪了。”伊莱恩曾这么毫不客气地评价他这种每天早上的“惯例”。   而他觉得对方只是太害羞了,“你会习惯的。”   伊莱恩听到这句话莫名打了个寒噤。   他的确很快习惯了这种热情的起床服务,自睡梦中挣扎着醒来,整个人还迷迷糊糊的,第一反应是主动去勾迪伦的脖颈,迪伦配合着被拉下去,脸上没显露多少情绪,只是用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是在期待他接下来的动作了。   伊莱恩一点点靠近他,最后绷不住笑了,握在他后颈的手指随之微微颤动,伊莱恩双唇微张,在他的下巴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低笑道:“我还没刷牙呢。”   ……那你知不知道咬下巴这种行为也是极度致命的。迪伦默默注视着他。   8:10,为伊莱恩穿裙子。   8:30,为伊莱恩穿裙子。   9:00,为伊莱恩穿裙子。   9:30,没有穿好。   10:00,穿错了……   伊莱恩气息奄奄地趴倒在了梳妆台上,“迪伦,放过我吧。”   于是迪伦计划中美满的一天,通常走到第四步便宣告破灭了。   康妮夫人对此表示欣慰:看来我还没有完全失业。   2.   “呐,你看,”玛姬坐在镜子前,将自己亚麻色的长发自脑后分成了两半,一半拉到身前来,低头去仔细地梳理,“像这样,从这里……穿过去!”   迪伦盯着那根散乱蓬松的麻花辫,冷酷地下了定论:“你不行。”   玛姬抬头来看他,眨了眨眼,“你那种表情……是在鄙视我吗?”   “嗯。”他承认了。   玛姬瘪瘪嘴,灰心地丢开了那根辫子,肩膀一下子耷拉了下去,“是的,我不会。”   “你为什么不去找康妮夫人?”她提议道。   迪伦反问:“你以为?”   玛姬想象了一下,无敌的、可怕的迪伦公爵去和康妮夫人学编头发的画面……她一下子笑出了声。   对上迪伦那张冷淡的脸,她的笑容很快乖觉地收了起来。   迪伦启了启唇,难得地唤了一声:“姐姐。”   玛姬明白他的意思,虽然对方没有拿出半点该有的态度和诚意,但她还是点头答应了:“我会帮你的。”   于是从那天起玛姬就去找康妮夫人学起了梳头,回头来再教给迪伦。   她以前从来不知道编头发这么麻烦的!可怕的是她每天要学一遍,还要教一遍,她真的好累啊……   “如果你研究出一个能自动帮人编头发的魔法就好了。”玛姬托着下巴说道,一脸的向往。   迪伦正在身后埋头用她的头发做实验,头也不抬地说:“我不会。”   “诶?”玛姬震惊了,她没想到这个世界上有迪伦不会的魔法。   迪伦沉默着没解释,他的意思是他不会去发明这种魔法。   迪伦·路德维克很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他想亲手为伊莱恩梳头发,穿裙子。   久而久之,几乎形成了一个执着的心愿。   3.   头发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剩下的就是衣服了。   伊莱恩那一身繁琐的服饰,七七八八的部件,各种各样的配饰……都让迪伦感到手足无措。   为此伊莱恩来到这里后的大多数时间穿的都是轻便的裙子。   只是这种贴身的事就不好麻烦玛姬了。   玛姬陪他一起思索,灵光一闪间似乎想到了什么:“我知道了,如果去斯提克斯找那个人的话……”   她转头就去城里拿回了一个东西——那是一个精致的仿真人偶,身着华丽的礼服,皮肤细腻,发丝顺滑。   “她可以做你以后的模特。”   迪伦只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太丑了。”   有吗?玛姬连忙扭头将人偶看了又看——明明她挑选的是店里最好看的。   “你去哪儿弄到的?”   “矮人奥斯顿大师那儿,他开了家店铺,特意卖这些人偶,还有好多配饰、衣服,很受欢迎呢。”   迪伦想了想,说道:“你让他帮我定制一个人偶,要和伊莱恩一模一样的。”   他又补上一句:“钱不是问题。”   玛姬暗暗咂舌,“好……好的。”   “不要署我的名字。”迪伦提醒道。   一个月后,迪伦终于拿到了这个人偶,从此爱不释手。   而伊莱恩也发现了,近来的迪伦神神秘秘的,老是一个人偷偷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直到他拿到了今天的槲寄生日报——   “惊爆!大龄已婚宅男变身手办狂魔,是婚姻告急还是道德的沦丧?”   4.   后来,迪伦的心愿总算达成了。   只是这身衣服穿上去的时候就花费了整整一个小时,繁琐至极,到了要脱的时候哪怕一分钟好像也被无限拉长,他失了耐心,烦躁地扯了大半天,最后发现自己又不会对付它们了。   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他抬头看过去,被他圈在身下的人伸手来抚摸他的脸,抬起身子给了他一个安抚性的吻,“让我来吧。”   “其实,我知道还有另一个办法。”   迪伦没什么异议地躺了下去。   起初他也以为这种事难以接受,可到了关键时刻提出这个安排并一直延续至今的也是他——毕竟,他舍不得对方疼。尤其是自己带给他的,他更不能忍受。   何况从这个角度看伊莱恩也是极美的。   只是今天似乎有些不同,对方被他这么盯着,一张脸迅速飞红了,低声道:“你这么看我,我做不出来……”   他只得移开视线,可不出十秒,又忍不住将目光粘了过去。   伊莱恩叹了口气,忽然伸手一把扯下了脑后的发带,满头金色的长发随之流泻下来,滑开一道绯丽的弧度。   那个画面……真是叫人为之屏息。   伊莱恩将那条粉色缎带送到他面前,柔声询问道:“我用它遮住你的眼睛,可以吗?”   他迟疑了片刻,为不能看到对方那个时刻的样子感到遗憾,转而还是点头同意了。   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伊莱恩笑了,那条缎带蒙上了他的眼睛,因为是粉色的,还有一定的透光,能看到朦朦胧胧的影子。   ……   迪伦很快为这个决定后悔了。   因为视线迷蒙,每一处的感官好像都被放大了十几倍。   后来又因为实在太过荒唐,他反而不想去扯开那条缎带了。   他对那晚最深刻的印象,是眼睛上被濡湿了的缎带,和伊莱恩裙边的蕾丝摩擦在腿上的感觉……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